《淇河文化研究》第6卷

 

   

 

文艺作品 -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0—24)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0—24)
 
作者:崔炳文  加入时间:2011-2-12 12:11:56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15—19)

    http://qbwb.hebiw.com/html/2011-02/12/content_14633.htm

   满囤也跑来了,他听出了话音,搬梯跟猴一样爬到房檐上,眨眼工夫可摘下来了。   

   驴也不叫喊了,鸡也不飞了,槐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水没有往日的喧闹,小鸟关闭了歌喉,就连“布谷-布谷”叫个不停的杜鹃,也不知道躲到哪了?整个淇河都静了下来。

   三爷坐在河边的柳树下,像一尊石雕,威严而庄重。在这里听不到驴叫喊的烦躁声和儿媳妇的辩解声,他想静静。

   三爷,他是淇河的一位优秀儿子。淇河的历史有他书写的浓重一笔,他为后人树起一座丰碑。当年,他大哥主外,他主内,一对好搭档,韩玉佩为社会作出的贡献与他是分不开的。可惜他大哥去世太早,外界的关系他没接过来。扈全录曾说过:“韩家兄弟我能得一人,淇河一带归我,如囊中探物,可惜,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淇河上有他没我,先下手为强。”他先走了一步,打韩玉佩黑枪。扈全录恶贯满盈,两手沾满人民的鲜血,还没等算计三爷,已经成为八路军的阶下囚,自尽身亡。

   解放时,老拧劲当干部夜里睡不着的原因,是有韩玉山在。他想尽各种办法要把韩家门楼划成破落地主,不让韩玉山入党,当干部。土地归公后,韩玉山为老拧劲提过好多建议,都是他说东,老拧劲偏往西。就是前面有眼井,韩玉山不吭他还绕绕,一说他,就跳里了。他要韩玉山封住自己的嘴巴。到了韩世诚当干部时,三爷成为他的好参谋。淇河岸上要逐渐形成“地成方、树成行、渠成网”,这也是老人一生的梦想。多少年来,地里不能长棵树。就是长棵树,还不到鸡蛋粗,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想着,不是想当锄把,就是想当锨把。人们都说树大招风,看来树不大也招风。

   村里成立了林业队,三爷任队长,他说:“家有家规,村有村规,国有国法。”林业队以村支部、村委名义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其中一条是:砍一棵,栽十棵,罚五十棵的树钱。规矩立下了,人人遵守,一视同仁。林业队的人轮班巡逻,昼夜值班。习惯成自然,全村形成了人人栽树,人人爱护林业的好风气。土地承包后,村里决定给他一些补助,他笑了说:“为挣钱,我也曾低三下四,失过人格、尊严;为挣钱,我也曾光明磊落挣到兜里一些钱,兜不大,也没装满。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土都埋住脖子了,我不要了。”省报整版登过他的事迹,省政府命名他为劳动模范。开会他不去,他说,让年轻人当吧,我恁大岁数了,不值了。他说不去,就是不去,县里的小车在他身后跟着,他不上车,没办法。上午车走了,下午,他去给人家叫媳妇。村里哪家的媳妇生气回娘家不来,他一叫就来。他不说糊涂话,不自私,谁错吵谁,答应的事一定做到。人格的魅力,不是大话吹出来的,也不是金钱买出来的,是个人的造化。人间的事,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三爷在他儿媳妇面前,没招了。

   常言说:人老腿先老。“得了风湿腿,抓药磨破嘴”。这种病是老年人常见病,年轻时不很明显,到了老年就成了“气象台”:刮风下雨腿先知。三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离不开拐棍,做饭刷锅自然是做不了了。世儒、世信弟兄俩一商量,别让俩老的做饭了,一家一个老人,活养死葬,一管到底。世儒提出让三奶跟他过,理由是母亲劳累了一辈子,这时不能干了,歇歇吧。他家娘们不下地,好照顾老娘。还有就是他家娘们脾气好,自从进到韩家门,娘俩从没吵过嘴,心中没隔阂。世信是经常不在家,乡里经常抽他帮忙,老父亲能帮小昌妈做点活。一个老人,不说饭孬好吃碗饭就妥了。他没法言出口,小昌妈嘴甜心苦,老母亲跟他过,应活十年,一年也活不到头。分开不到仨月,偷煮鸡蛋被三爷发现了。

   太阳无声无息地移到了正南方。

   世儒来了,他没有说一句话蹲在父亲的身边。世信也来了,他大远放慢了脚步,掏出香烟,没有点着。村头又出现了三奶的身影。世儒说:“爹,二弟也来了,你看,俺娘也来了。回去吧!小昌妈那个嘴,你还不知道她,您能跟她一样?孝敬是出自内心的,不是争来的。回去吧,把大哥叫去,说一说,你跟俺娘都跟我过,吃孬吃好,你大儿媳妇心眼平和,嘴没恁厉害。回去吧,家丑不可外扬呢!”

   “你走吧,我想静一静。”三爷停了一下又说,“我大哥活到五十四岁,我二哥二十多岁就死了,我今年七十多了……唉,我啥没经过,啥道理不知道。你回去吧!”

   太阳落山了,三爷终于回到了家中。他坐在石头墩上,仍然一动不动,木呆呆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与河岸上所不一样的是地点位置换了。

   世儒媳妇走来,端碗糖水过来说:“爹,喝口水吧。”

   “不喝,端走吧。”三爷说。

   “爹,我给您做碗汤,一会儿就熟了。”世儒媳妇说。

   “不吃,我跟她过呢,谁的东西都不吃。别端,让她看见了,给你难听话。”三爷说。

   话没落地,小昌妈从街上走来,腾腾走过去,从屋里端出几个鸡蛋,放在三爷的面前,一点愧疚都没有,说:“嫂,您都听听,清早我就煮这几个鸡蛋,就成事了。是我吃了?反正我这媳妇也不孝敬,也不会逞能。来到这一二十年,也没办啥没材料事。”

   世儒说:“别说了,去做饭吧!”

   “饭我还敢做,叫你兄弟做吧。就是做山珍海味呢,我也不说啥。”小昌妈说。

   三奶从屋里拄着拐棍出来说:“昌妈,谁也没说你啥。他老了,糊涂了,土埋住脖子了,会争嘴吃了。叫你丢人了!”

   “我说这不是真的……”小昌妈好像受委屈似的。她还要说下去,看到世信从街上走过来,又说:“咋,锅里的鸡蛋我说不叫你舀了?”

   世信大喊一声:“去给咱爹做碗汤,打俩鸡蛋。”

   世儒说:“别去了,你嫂做好了。”

   碗端来了,三爷像没看见一样,仍像雕塑一样,所不同的是他的眼皮在闪动。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碗中的挂面与鸡蛋结成一块,三爷仍然没动。世儒把饭热了热又端过来,俩手捧着说:“爹,你接住吧!”泪水簌簌地落下来。世信也哭了。院里成了一片哭声。

   鸡归窝了,小黑狗卧在三爷的身边一动也不动。三奶说话了:“去把你大哥叫来,你爹是死是活都到跟前。”

   韩世诚来了,他走到三爷跟前说:“三叔,往屋吧,外人听到是个啥呢,敢说都成他家的戏了。”他拉起三爷走到屋里,扶他坐下。世诚、世儒、世信都拉个凳子坐下。

   三奶先开口了:“您爹真没材料了,以前可没这个样。我不是夸奖你爹,咱家也穷过,也富裕过,吃饭从没嫌弃过饭咸了、淡了、不好吃了。有窝头有白馍,都是拿窝头。走亲戚无论大小碗都是一碗。你姥爷专门赶集买个大碗,给你姥娘说,‘省得女婿都是一碗,饿肚回去’。那一年不成景,我跟你爹去山里换炒面,你姥娘给我做的陪送缎袄,拿去,到哪儿,哪儿不要。有一家娘们拿着看了看说,俺也没闺女,要是男人棉袄俺都要了。你爹说,我这件棉袄要吗?脱下来换半布袋炒面。回到家,给你这个拌一碗,那个拌一碗,最后拿个大碗拌一碗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了。我说,你吃得怪快呀,你爹说,儿是近的,咋,侄是远的?又拌一碗笑了说,还有一个侄呢。而你爹一口都没吃,他说,嘴是过道,吃也过,不吃也过这一夜。养儿养女防备老呐,你们都娶妻生子,我当娘咋说你们呀?”三奶说不下去了,哭了起来。

   世信也哭了说:“娘,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听你说俺爹没材料。不知道哥,你忘了没有,在大伙食堂,清早咱爹打饭,一勺舀出个面疙瘩,咱爹给你抄碗里,你又给我碗里抄,我用筷子一迎,面疙瘩掉地了,咱娘看了很可惜了,说咱爹,‘几十了算没材料,你用筷子给他夹开,也没这一场了’。婆婆没生儿媳妇,她没这个亲情。从明天开始我做饭,事过去了,我再说别的您也不叫。”

   世儒说:“兄弟,你也别说我给你难看了,咱爹娘都在我这吧,你给小昌妈做好工作就行了。”

   三奶说:“你们说得都不行,我给你爹做饭吃,只要我能爬动一天,我伺候他一天。”

   韩世诚说话了:“我赞成三婶的话。咱原本不该把俩老人分开。老夫老妻相互照应些,心理上有种寄托感。一递一年提供吃粮、烧煤、看病的事。你们说中不中?”(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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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我赞成。”小昌闯进来,从包里掏出一听易拉罐说,“爷,你喝过这玩艺儿没有?你尝尝。”

  韩世诚说:“亲孙不搭,尝尝吧。”

  三爷接住了。小昌又打开一听说:“奶,你也尝尝。”

  三奶接住喝一口说:“烧,烧,我受不了。过去咱家没离过毛尖、龙井、碧螺春,还真没喝过这东西。”

  三爷开口了说:“没喝过东西,麻就是麻,烧啥?”屋里有了笑声。

  小昌说:“大伯,俺听说文件下来了,养殖业专业户能在承包的土地上搭棚种菜,养鸡养猪了。我刚才跟俺哥商量了,想把鸡圈挪到淇河岸边的河坡地,天高地广,谁也不呛,这多好呢。”

  韩世诚说:“今天我在乡里也见到这个文件了,还领来一份。”

  “挪吧,这是个法,我去跟石头做伴,把鸡圈扎在咱那小园地。等以后下了鸡蛋,哼——”

  大家都笑了。

  

  二十二

  

  据说,韩家的先人曾与狐仙联姻,为韩家门楼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有“苏坟”为证。

  韩家的先人才貌双全,闲时在河边读书,忙时下地种田。一天,他赶着牲口在小园地犁地,突然从东南角跑进来一只狐狸,一瘸一拐地来到韩家先人面前作揖磕头,先人看它的后腿流着血,就把汗衫撕下一块给它包住。这时,从小园地的进口处又进来一个人,骑着高头骏马,脚蹬皮靴,身穿绫罗绸缎,手拿弓箭,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狐狸一见那人进来,吓得浑身颤抖,钻在先人的怀中。

  韩家先人蹲下来抱着狐狸的脖子说:“我说俺这只狐狸的腿咋流血了,原来是你打的!”

  那年轻人说:“世上有喂狗喂猫的,哪有喂狐狸的?咱到你村问一问,如果有人说是你家喂的狐狸,我再打一只赔你。”说着就要拉弓搭箭,准备再射。

  韩先人忙用身体挡住,换了商量的口气说:“我这儿有三头牛,你要哪一头都行,放它一条生路吧。”

  那年轻人看韩先人是个人物,狐狸也不打了,扬长而去。天黑下晌时,韩先人问那狐狸:“你是回家,还是跟我走?”那狐狸看看他,跟着回家了。到家后,韩先人给它洗洗伤口,上好药,重新包好。要它走,它还是不走。第二天它跟着韩先人来到小园地,朝韩先人点点头,看了好几眼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过了几天,太阳快落山时,一位天仙般的女子从小园地口走进来说:“大哥,请问往彰德府给哪走?”韩先人给她指了指方向。

  那女子为难地说:“大哥,你看俺一个女流之辈,天黑路远,能否到你家借住一宿?”韩先人把她领到家,全家人问长问短。她说,家遭不幸,要到彰徳府投靠亲戚,看能不能找个婆家了却终身。家人有意把她留下,给她一说,她很乐意。

  事隔多天,韩先人到河边晨读,来到十字路口,一辆马车挡住去路。三匹马膘肥体壮,车上装了几个箱子和一些绸缎,赶车人早已死去。先人仔细一看,赶车人正是那位打狐狸的富家子弟。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全是金元宝。先人买了口棺材,糊些金山、银山、香车、骏马,把赶车人就地埋葬。

  傍晚时候,韩先人刚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老头,高声吆喝:“卖石槽”。真是正瞌睡给个枕头,三匹大马正愁没有石槽喂料。

  老人吆喝着卖石槽,身旁却不见石槽,韩先人问槽在哪里,老人说在西山。又问多少钱,他伸出一个指头说,一文,相中了管送。先人牵出马让他骑,他说他能追上。马在前面跑,他在后边撵,一个时辰后到了。一看,果然是一个刚凿好的石槽,八个眼,正合先人的心意。

  韩先人说,“天黑了,明天你套车送去,该给多少给多少。”他说,“不用套车,只要你在十字路口等我一下,给垫句话,说声‘驮动,驮动’就行了。”只见他钻到石槽下面一使劲,石槽就起来了,他说:“你前面走吧。”

  这么大个石槽就卖一文钱,估计是偷人家的;恁大力量,不是妖便是怪。韩先人自言自语说:“给你垫句好话?压死你也不亏!”话刚一出口,只听一声狐狸惨叫,槽下露出个狐狸尾巴,石槽再也不动了。

  韩先人打马回来,进门一看,妻子正在擦泪。韩先人问她哭啥,她只是哭并不说话。

  几天之后,韩先人无意中发现车轴上有一行字——汤阴苏行。他把马喂饱,把装元宝的箱子、绸缎搬到车上,送了过去。

  “汤阴苏行”是汤阴最大的商行,买卖做到南北二京、西安、太原几十个城市。死者是苏家的少掌柜,喜欢打猎。前几天赶车去南京办货,没想到死在半路上。苏行全家老少、掌柜、伙计都给韩先人直磕头。从此,韩苏两家结为金兰之好。

  一年过去,大年初一的早晨,韩先人吃了一碗肉馅饺子。他知道捏的都是素馅饺子,为啥全家吃的都是肉馅?韩先人问他妻子。妻子一愣,再吃时又成了素馅。正月十五,妻子生了个男孩,聪明过人,三个月会走路,六个月会说话,一岁就能识文断句读文章。

  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头疼脑热。韩先人得了眼病,求遍方圆的名医,眼睛也不见好转。妻子说,她娘家历代行医,有祖传眼药,一用就好,不外传,得晚上不声不响地拿过来。她去了,一个时辰就回来了,手里拿来一个圆圆的土色石头,晃晃还响,放在水里会变色。她刮一点沫儿放到韩先人眼里,第二天眼睛就好了。她说,“咱家开个眼药铺吧,准赚大钱。”韩家有治眼病的灵丹妙药,一传十,十传百,来求眼药的人络绎不绝。韩家是来者不拒,分文不收。

  又过一年,韩先人从地里干活回来,到了大槐树下,见一群小孩在捉迷藏。他儿子在树前站着,孩子们去捉他,转眼就不见了;又从树叉上露出个头,孩子们再去捉他,又不见了。逗得大人去捉,同样捉不到。韩先人回到家给妻子一说,她飞快地跑过去,一把把儿子从树杈上拽下来。只听“轰隆”一声响,大晴天里打起了雷,树枝都着火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妻子回到家里,把儿子一顿好打。她边打边哭,哭得伤心欲绝,家人拦也拦不住,深感不解。夜里她说了真相,她原来是一位狐仙。

  那一年,韩家先人在田间劳动,在河边看书,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她羡慕人间的恩爱,佩服韩家先人的勤奋、执着。那天她看得入迷时,现出了原形,被苏少掌柜一箭射中,大伤元气,难施仙术,不得已向韩先人求救。韩先人以牛赎她,使她感激不尽。回家告诉家人,家人都赞成她打破仙规与韩家先人结为夫妻,报答救命之恩。说着她捋开裤腿,小腿上仍有一个箭疤。婚后,她掐死了苏家少掌柜的阴魂,报了一箭之仇。劫下了他的马匹、金元宝。为解决喂马之愁,她又求她弟弟化成老人驮运石槽,没想到弟弟却因韩先人一句话死于非命。本想让韩家先人收下苏少掌柜的元宝,没想到他不染一指,更使她敬佩。大年初一,她又从大官员家里搬来肉馅饺子,不料又被韩家先人识破。她又找来女娲炼石补天留下的稀世珍宝——空青石,先让先人得了眼病,点化他开个大药房,日进斗金不愁,可惜他施药不收分文。

  她又说,商人是富而不贵,秀才是贵而不富,官宦是既富又贵。她为韩家生的这个孩子,将来要出将入相,成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可惜,露头的椽子早烂,他还不懂人间世故、仙家规矩,冒犯了天律。玉皇大帝派雷公来拿他,槐公公讲情,雷公不从,抡锤砸来。幸亏她拉得及时,槐公公又拦了一拦,孩子性命保住了,槐公公的家却着火了。雷公怒气冲冲回天宫去了,天明以后,天兵天将会压境而来。一旦她娘儿俩被拿到天宫,轻者削去千年道行,重者难逃一死。为免大祸临头,今夜鸡叫之前,必须离开人间。

  一家人难舍难分,又哭又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全家人来到小园地的入口处,狐仙说:“俺娘儿俩走后,三年之内,家有要事,在这个入口处烧柱香,我就来了。没有天灾人祸的大事,千万不可施用。三年后的这一天夜里,俺娘俩早早在这儿等你,咱全家团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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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的一天夜里,韩先人来到小园地,看见淇河岸边现出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狐仙与儿子在府前迎接。小孩已经长大,跟韩先人长得一模一样。到了家中,摆席叙谈,山珍海味,琼浆玉液,极为丰盛。全家人一直欢聚到深夜。

  分别时,先人哭声不止,愿与妻子同在仙界,不回阳间。狐仙笑了笑说:“瞧你说的傻话,最美好的还是人间,仙界也有仙界的苦涩。我一家几代伺候女娲娘娘,唯恐有丝毫不周。我姑奶奶奉女娲之令下凡,毁了殷商江山,被世人唾骂。我为报恩走进您家门楼,又触犯了天条,全家被发配到甘肃戈壁滩中,终生不得再入女娲庙门。”

  她对先人悄悄地说,她在阎王那儿翻阅了他的生死薄,阳寿八十有三,子孙满堂。人间的妻子申妹妹红颜薄命,只有二十三年阳寿。“我祈求阎王让我借尸还魂,阎王收下我的厚礼,答应了。他要我削去千年道行,与仙界一刀两断,签字画押,手续都办过了。切记,申妹妹死后,秘不发丧,不要白纸糊门,三天以后,我就返回人间。”

  你不信?韩家的祖宗牌位上写着:先妣申氏。家史上白纸黑字地记着她在二十三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不醒,三天后好了。先人八十三岁那年,与妻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携手西游,走了。

  小园地的四周,历来都是树木茂盛,树上飞鸟不断,树下花草连成一片,蛇、龟经常光顾。一些游僧、闲道,世外高人,常在小园地周围查看,都是嘴里喃喃不断。有人曾打听过这园子有啥稀奇,他们都是摇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天机,要受到上天惩罚的。”

  

  二十三

  

  小园地的地边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更谈不上通往仙境之路了。土地承包以后,韩世诚承包的土地正好在小园地,他的地边挨着孬牛的地。

  鸡棚建在小园地,动工那天,韩家的男劳力都来了,都忙着搬砖、和泥,鸡棚几天就建成了,紧挨鸡棚的一间小房是韩振淇的办公室兼卧室。

  韩振淇同小鸡一起搬到了新家。他看到小鸡在宽敞的鸡棚里三三两两散步,又有了奇想,把小鸡放在河滩上吃虫、吃草,淇河水比矿泉水还要清冽甘甜,小鸡们渴了喝河水,饿了吃蚂蚱。吃饱了,走累了,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卧在草丛中、树荫下,好一幅百鸡图。

  三爷从北边走来,扛着铁锨到了王岗梁地边,停了下来,深思好久,向韩振淇走来。到了跟前说:“石头,你看,顺着河往北那个急流弯处有个梁,那是王岗修的,上边是王岗的地。我给你讲讲来历吧。”

  三爷刚要开口,从远处顺河走来一帮子人,他手搭凉棚看了一阵,扶着铁锨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走了两步回头说,“石头,晚上做饭多添一碗水,我给你三奶说过了,不回去了。”

  来人是韩银贵与几个妇女,瞧这阵势是上山烧香刚回来。

  银贵小学毕业后不用考试,保送上了初中。在当时,一个中学生比现在一个大学生还金贵,毕业后国家安排工作。“老拧劲”不知道外边的天有多大,俩眼就盯着槐树庄这片天地,只知道儿子是自己的好帮手,想法设法把儿子拴在家,给他找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女人。

  多少年来,银贵两口有个心病:都说是父债子还,“老拧劲”当年造下不少孽,他死后没过两年,大儿子金贵也死了。金贵没啥出息,脾气又坏,离婚后,这样的男人谁会嫁给他?倒是死后入土时,娶了个外国明星——买张外国明星画,合葬了。

  父亲、哥哥都相继离世。父亲做了亏心事,哥哥从不说给父亲还债,阎王爷早早要了他的命。土地承包后,文化复兴的浪潮涌到了农村,银贵两口自称受了高人点拨,加入到了善男善女的行列中。为捐款修庙,两口子把生产队分的一头牛卖了,全都捐给了庙里。天旱了,人们争着排队浇地,他两口却忙着上山烧香磕头。一春天没浇水,没上一两肥料,麦苗稀稀拉拉,亩产不过两三百斤。一步撵不上,步步撵不上,日子过得一年不如一年。常言说,千里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两口子东一趟、西一趟烧香有钱,给他娘看病抓药时就没钱了。能给庙里捐上千块,从没给他娘买过一块糖,买过一件衣服。

  银贵两口对敬神痴迷到了忘我的地步,三、六、九日是黄道吉日,无论天有多热,下多大的暴雨,也照上山不误。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大雪封山,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几十里山路,清早不明就上路,晚上才能到,夜里住在山洞里,风餐露宿,何等的虔诚!

  该下山了,他们顺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来到了淇河岸上,大老远望去,看见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鸡,煞是可爱。银贵停下脚步,面对淇河,两手作揖,顿时,张嘴打哈欠,双眼流泪,神仙附体了。他厉声说:“你是槐树庄的石头不是?过来!”

  韩振淇走过去说:“银贵叔,你不认识我了?”

  “你不好好上学,回来喂鸡,给土地爷请示过没有?给河神请示过没有?阎王爷让你来到世上,投生到韩家,不是让你来喂鸡的,鸡怕韩(寒)、怕水,这一点你都不知道吗?”

  韩振淇对银贵这些阴阳怪调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就没回答他,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银贵看自己的话有去无回,碰了一鼻子灰,自觉没趣,推了推鼻梁上的石头镜,扭脸走了。

  

  二十四

  

  秋风徐徐吹来,远处传来阵阵猫头鹰的叫声。

  夜已经深了,韩家院里没有了叽叽叫的嘈杂声和呛得人喘不过气的臊气味,孬牛还是睡不着,河滩上那眼瞅着见长的小鸡,从他脑子里怎么也撵不走。难道真的是吉人自有天相,该老大爷俩说嘴呢?原来别人说时,自己还不相信,一看,果然不假:小石头正在驯化小鸡,一吹口哨,小鸡出棚了;又一吹口哨,小鸡回棚了,小石头真成神仙了。这样下去,河滩成了他家的鸡窝了,河滩上都是他家的鸡蛋了,那非发大财不可。他爷儿们有权又有钱,说话更气粗了,那治自己更容易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深夜中他还在说梦话,“发财,发菠菜吧!财神爷不是卖给他了,月亮有圆的时候,还有不出的时候,等到传染鸡瘟的时候,他哭都找不着地方!”他越说越气愤,越说声音越大,吵醒了床那头的妻子,妻子烦得一脚蹬过去,只听他“哎呀”一声,再不吱声了。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孬牛天天夜里睡不着,夜夜做梦说胡话。一天中午,他从地里回来,一个收活鸡的人从他身边路过,他灵感大发,喊住了收鸡人:“多少钱一斤?”

  收鸡人一条腿落地,一条腿搭在在自行车大梁上,停了下来。孬牛朝车后的鸡篓里一看,有两只死鸡,屁股眼朝外翻扯着,拉着白屎——白痢疾。

  孬牛露出两颗大牙笑了问:“死鸡啥价?”

  “不论斤,五毛钱一只。”

  “你等一下,卖给你两只活鸡,买盒烟吸。”不多时,孬牛提着一个编织袋来了。紧走几步,到了买鸡贩子跟前,压低声音说:“快走吧,村干部正叫人来收拾你,见着你的死鸡就捶死你了。这只活鸡换你两只死鸡,他们就是撵上你,你也好说。快走吧!”

  买鸡的不知孬牛的何种用意,四两换半斤,何乐而不为?他蹬着自行车飞一般地跑了。

  孬牛弯腰正往编织袋里装死鸡,被骑摩托的韩振昌看见了。他来到孬牛的身边,把孬牛吓了一惊,出了一头冷汗,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气愤地说:“你干啥呢,你!”

  韩振昌笑容可掬地说:“孬叔,给死鸡相面呐?我送送你吧。”

  “我怕死,你没听人家说,要想死得快,买辆‘一脚踹’。”孬牛把鸡装好,扛在肩上,看小昌朝着鸡棚的方向走了,冷笑着说:“快不往那儿跑了,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仲秋季节到了,那一丛丛、一片片的野蒿,由青变成了灰白;那一望无际的茅草由绿变黄,又变成深红。微风吹来,起浮荡漾,像烈火燃烧般绚烂。(22)

     http://qbwb.hebiw.com/html/2011-02/16/content_15131.htm

    小鸡一天天长大,胖乎乎、毛茸茸的,像天山上的雪莲,像草原上的白羊,为淇河增添了不少生机。

  三爷搬了过来跟韩振淇做伴,他坐在鹅卵石上看小鸡捉虫,看小鸡追逐,脸上时常笑成了一朵花。

  一天,他突然发现几只小鸡拉的屎像鸡蛋清一样,还无精打采的。请来兽医一看,说是小鸡染上了白痢疾,这种病传播得很快,病鸡必须马上隔离,不然会全鸡覆没。

  天黑了,小鸡入棚了,往日叽叽喳喳乱叫的景象不见了,一只只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往鸡棚里挪。疾病染在小鸡的身上,疼在韩世诚父子俩的心上。爷儿俩蹲在鸡棚里,一只只挨个检查,一旦发现问题,马上隔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家禽也是这样。尽管韩世诚父子采取了很多措施,一棚活蹦乱跳的小鸡,还是不到三天就全死完了。韩振淇望着空空的鸡棚,呆呆地站着。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整整三天他都没走出鸡棚一步,没有吃一口东西。韩世诚走进来,给他端来一碗鸡蛋汤,都放凉了,他还没有喝。

  韩世诚长叹一声说:“小儿哎,你能有点出息不?这点儿事都容不下,以后的路还长呢,比这大的事还多呢!男子汉得能容天、能容地、能容人才能成大业。你娘在家躺着,几天不吃饭,你在这儿也不吃饭,这日子咱还过不过了?”

  韩振淇一句话也没说,他走出鸡棚,来到河边,在鹅卵石上无言地坐着。河水静静地流着,他视而不见;耳边小鸟的鸣叫声,他听而未闻。太阳从他身边悄悄溜走,落在太行山的后面,天上布满了五彩缤纷的晚霞。

  三爷来了,走到韩振淇跟前说:“石头,你三奶给你烙了张饼,你瞧,还热腾腾的。”他从怀里掏了出来。

  “三爷,我不饿。我就是咋也想不通,它们为啥好好地突然就得病了,几天全死完了?”他像是向三爷请教,又在问自己。

  三爷突然想起了小昌的话,往鸡棚那儿走去。他在鸡棚旁边认真地找着,从这头找到那头,从那头又找到这头,终于找到一个编织袋,从里面掏出两只死鸡。他气坏了,把鸡摔在地上:“这孬牛,阎王爷白让他披了张人皮!竟然办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抬头看看河边坐的石头,又走了过来。

  看到烙饼还好好地放着,三爷气不打一处来,“你三奶也是瞎操心,来的时候非让我把饼包好揣在怀里,怕凉了。我说,他连爹娘的饭都不吃,能吃你的?爹娘都不心疼,他会心疼你?这不是要饭的打更——瞎操心吗?”

  三爷恁大岁数,还在替自己操心,心疼他几天不吃饭,把烙好的饼揣在怀里。韩振淇心里叹了一声,拿起饼咬了一口,泪水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三爷也哭了,他擦了一把老泪说:“人来到世上要学会有肚量。恶有恶报,善有善报。附近的堡上村出过‘八条驴’,二驴还是个武秀才,当时厉害得没人敢惹,把一条官道劫得路断人稀,最终是啥结局?”

  三爷说的这堡上村,在槐树庄西北,有两里地远。清朝末年时,堡上村有一家弟兄八个,起名叫大驴、二驴、三驴……一直排到八驴,个个都武艺高超,二驴还是个武秀才。他也算是因祸得福,考场上玩大刀时一时失手,大刀脱手而出,幸亏他手疾眼快,一脚挑起大刀又接着耍了下去。主考官走了过来,问他玩的哪一路,他说是“举人拾刀”,结果中了秀才。武秀才没有俸禄,他们弟兄几个以劫路为生,祸殃乡里。知县吴大人的小舅子从广东老家来看姐夫,也被二驴劫了。吴知县微服私访,与他小舅子扮演成卖头巾的商人,进村刚吆喝一声,二驴就从家里走了出来。吴大人的小舅子说,“看,他穿的长袍就是我的。”

  二驴大模大样地走过来说:“大胆狂徒,敢在我府门前叫卖!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吴大人问:“打,怎样个打法?罚,怎样个罚法?”

  “认罚,把你们卖的头巾都留下,给我家的狗戴上;认打……”说着,他捋了捋袖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夜里,大批官兵到来,堡上村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唯有八驴在外念书,幸免于难。其他弟兄全被绳捆索绑,烧死在楼里。

  这几天,孬牛高兴了,天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一醉就发酒疯,拿起个石头朝自家大门砸来砸去,吵得街坊邻居都不能安生。他一边砸,一边吹大话:“我怕过谁?你的鸡死了,咋能怨我?我把你的鸡药死了?死了活该!几辈人都欺负我,死了活该!”

  满囤妈不理他,小满囤去睡了,砸足砸够了,不听吭声了。满囤妈出来一看,他怀里抱着个石头,坐在地上睡着了。

  这半院的动静,那半院听得一清二楚。石头娘说:“老一辈儿也没做啥缺德事,家里咋就出了这样一个人?”

  韩世诚说:“说这话有啥用!”他又缓和了口气说:“孬牛已经长成弯腰拧劲儿树了,谁有本事把他掰直?生他的气,不值。”

  “你听,他口口声声说咱的鸡死了不能怨他,谁说怨他了?”

  “他的话能听?整天就知道喝。唉,他家娘儿们和满囤也跟着遭罪呀。”

  “甭说人家了,咱过成啥样了?一步一步都不顺,石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哭了。

  “年轻人受点儿挫折也是一种财富。人没压力,能会有动力?你就是气死,鸡能活了?你就是给陈老二磕头,他会让晶晶嫁过来?人要想得开。睡吧,天都快亮了。”

  韩世诚一家人在痛苦中又打发走了一夜。

  天亮了,朝霞映红了半边天。一群群鲫鱼、白条扇动着鱼翼,悠悠而来;滑翔的小虾到了岸边,蹬了蹬腿,扭头走了;一只小螃蟹从石头缝中慢慢地爬出来,吐几个气泡,又钻了进去;一只圆鱼从河水深处缓缓浮了上来……

  韩振淇站在水边,童年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时,他常跟着母亲和晶晶妈来河边洗衣服,她俩在上游洗衣服,自己和晶晶在下游玩水,弄一件衣服往河里一扔,再捞上来时里面总有几条小鱼小虾。他俩在河边一人垒一个小池子,把捞的鱼虾放进去。晶晶老是等他去捞衣服时,偷偷地到他的池子里捧些鱼,乐得她抿嘴直笑。秋天,自己常跟晶晶、小昌几个来河边看野鸭戏水,看鸳鸯亲昵,看白鹤高空翱翔;在河边摘野花,逮蚂蚱,掏螃蟹。唉,如今人各一方,他们都在为前途奔波,自己呢?走一步,错一步,步步艰难,干工作干不成,喂鸡喂不成!不喂鸡,还能干啥?喂吧,去哪儿弄钱买鸡苗?就是借来钱,万一再死了,咋办?真是前途渺茫。

  “嘀——”,一阵喇叭响后,韩振昌出现在大路上。前两天,他把孬叔用好鸡换死鸡的事告诉了三爷,几家大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暂时不提这事,以后多提防他就是了。现在要是被石头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他们几家愿意一块儿掏钱再买鸡苗让石头喂下去,韩振昌又跑到县里买来几本喂养鸡鸭的书。

  韩振淇从河边迎了过来,一见面,韩振昌就说:“鸡死的原因找到了,主要是卫生防疫工作没做好,你看,书上写得很清楚,防疫重于治疗。”

  这几天,孬牛的喇叭又响起来了。清早一起来,就先开大门,紧接着就拧开喇叭,马金凤的《穆桂英挂帅》就响了起来,“辕门外三声炮……”唱得激昂振奋,他的心里也美滋滋的。为啥?他也当上了养殖业专业户,成了“鸭司令”。弄来几百只小鸭没花分文,都是赊的帐,等鸭子长大后只付母鸭钱,公鸭不要钱,多好的事!他算计着,一年后,等鸭子长成了就赶到河里,小满囤和他妈跟着鸭群拾鸭蛋,自己往树底下一坐,铁锅往石头上一架,煮鸭蛋吃。想吃大的煮大的,想吃小的煮小的。公鸭不要钱,杀后煮煮是上等的下酒菜。

  好戏没唱几天,孬牛的门也不开了,喇叭也不唱了,门也上了锁。

  韩振淇也赊了几百只鸭苗,这次,他先给鸭棚消毒,后进鸭,定期预防,鸭子一天天见长。说也奇怪,有的鸭子正在吃食,突然就脖子一伸,一蹬腿死了。他买来放大镜仔细检查,发现死鸭子脖子上都勒进肉里一根细丝线。自己的鸭子被勒死了,孬叔的呢?得给他说一声,让他也检查一下。他拍响了孬牛的铁门。(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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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孬牛的鸭子已经死了一多半。院子里有个多年不用的红薯窖,凡是死的鸭子一律入窖。小满囤说:“爸,我去看看俺石头哥的鸭子死了没有,问问他是咋回事。”

  孬牛把脸拉多长,说:“憨吧,家丑不可外扬,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长心。死的都扔到窖里,不能咱掏钱给人家买笑话听。”他一扭头看到又一只鸭子蹬腿了,指着给满囤说,“快点,快点,你个晕头獾,是那一只,我的猪爷哎!”

  因为死得多,不是这只蹬腿,就是那只伸脖子,小满囤看得眼花缭乱,累得晕头转向。一听到门响,爷俩赶紧盖窖口。孬牛故作镇静,点上一支烟,像没事人一样问:“谁呀?”

  “我,开开门吧。”韩振淇在外边叫门。

  孬牛把门只开一道缝,自己挤出来,随手又把门关上,用锁锁上门说:“有事?”他很警惕地看看韩振淇后面带编织袋没有。

  “孬叔,我看看你的鸭子有没有败症?”

  “没有,没有,都是活泛泛的。没有别的事吧?我去买盒烟。”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见韩振淇走进自己的家门时,四周没有可疑点,他才放心地蹲下,抽起烟来。

  

  二十五

  

  淇河岸上的野菊花到了盛开的时期,那一束束、一簇簇、一片片雪白色的、紫蓝色的花,像星星、像雪片、像瀑布,把淇河装点成人间仙境。从菊花的药用价值讲,淇河野菊花是菊花中的上品。

  天高气爽,在这仙境般的淇河岸上,在这菊花婀娜多姿、争奇斗艳的花海中,又锦上添花的是在那花丛中钻来钻去的鸭子。

  孬牛来到河边。他听人说了石头家鸭子的状况,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一家的鸭子,他在天外呢?不是吹的,他走的路,还没我过的桥长。我喂的鸭子快死光了,他比我能?”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满河滩的鸭子一只比一只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在烟盒上磕了磕,噙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他妈的,阎王爷还长个偏心眼儿。哼,我非给他掰过来不可。”脸上露出了一丝奸笑。

  孬牛回到家,喊来儿子满囤说:“下窖,套车。”

  小满囤不理解他爸的意思,挠挠头问:“爸,下窖干啥?都是死鸭子。”

  “你知道啥,死鸭子也是钱买的,拉到地里上白菜,一只鸭子长一棵大白菜。下窖拾。早晚听恁爸的话没错,我能害你?”

  小满囤吭吭哧哧下到窖底,孬牛在窖上,俩人装了满满一车死鸭子。套上驴,孬牛在前边扬鞭催驴,满囤在后跟着,出发了。

  驴车快到路边拐弯处,小满囤说:“爸,俺三爷在前边呢。”

  “怕他干啥,也不给他要吃要穿,他能管住咱?咱是光明正大往地里拉的。你爸一辈子怕过谁?”

  三爷站在路边,两手握着锨把,憋着气,光等驴车拐弯呢。孬牛扬鞭刚喊:“嘚儿驾。”三爷一锨夯过去,正打在驴头上。

  驴调过头,顺着原路跑得飞快。

  “吁,吁——”尽管孬牛大声吆喝着,他的号令也不灵了。驴车颠簸着,死鸭掉了一路。他看也撵不上驴车了,勾着头,红着眼说:“三叔,俺二嫂又没给你煮鸡蛋不是?没给你煮鸡蛋,那能怨驴吗,给驴身上出啥气?”

  “你有点人性没有?”三爷气得嘴直哆嗦。

  韩振淇闻声跑来问:“孬叔,咋了?”

  三爷气愤地说:“他配当叔吗?他的良心叫狗吃了!”三爷点着孬牛的头说,“你端着屎盆一次次给孩儿头上扣,你活鸡换死鸡,把孩儿的一棚鸡全毁了!不吭你,你认为你多能呢?你一撅屁股都知道你屙的啥屎!你又来这一手呢?这几天我都看着你呢。你狼心狗肺又想来毁这一棚鸭!你是个人吗?”

  孬牛没话说了。他没想到自己的把柄被老人抓住了。他的脸白一阵黄一阵,只得找坡下驴,变了口气说:“三叔,你说死恁些鸭子,不埋到地里,在家臭半道街,恁近的人,我能那么做不能?你屈死我得了!”

  韩振淇听明白了,笑了笑说:“三爷,让孬叔给地里埋吧,他的鸭子是勒死的,不传染。”

  孬牛又抓住理了,鼓着肚蹦起来说:“你咋知道我的鸭子是勒死的?你啥时候到我家都给我勒死了?”

  “孬叔,我啥时也没到你家去。俺的鸭出现这种情况,我去给你说说,你不让我进你家的门。我问你有败症没有,你说都活泛泛的。”

  “你没进我的家,你咋知道我的鸭是勒死的?你是诸葛亮,会掐会算?你爹都够能了,你比你爹还能?”

  路过的人都停住了脚步,喜欢看热闹的人大老远跑来了,人越来越多,在场的人都被韩振淇的一番话震惊了。就连三爷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走到石头跟前说:“他不是个人,不搭理他,走!”

  韩振淇推开三爷的手说:“满囤弟,你去把车赶过来。”

  孬牛更有精神了,说:“满囤,快去,你个晕头獾,还愣啥,快去。”

  小满囤跑回去,把驴车赶回来,一边走,一边拾路上的死鸭子。韩振淇掂起一只,拔去脖子上的毛,一根丝线深深地勒在鸭子的皮肉中。孬牛瞪大了眼睛,他倒出了一口气。当他听完韩振淇的解释后,又来精神,一拍屁股:“我日他祖宗!我现在就找他去。”

  “别去了。”韩振淇说,“人早跑了,门早封过了。”

  孬牛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说话了。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开了,连一个劝他的人都没有,也够没趣了。

  韩振淇把三爷搀扶到鸭棚前,搬凳子让他坐下,又给他倒碗水。三爷端着碗长叹一声说:“孬牛长成这种材料都怨我,你二爷死时,他才仨月,全靠你三奶把他养大了。为了你二爷不断这个根儿,那真是噙住怕化了,抱着怕吓着,怕他热,怕他寒,又怕他饥,怕他撑。一家人都看着他的脸说话,怕他哭,他一哭,全家人心里都不好受。娇养儿,无义子,一点都没说错。他小时候也很乖,想要钱,知道离开我不成,会叫叔,嘴可甜,晚上提便壶,白天倒洗脸水。现在我没用了,几十年来,过年过节的,没给我端过半碗菜,没给你三奶买过一块糖。有一次,你三奶在大槐树下起不来,叫他几声,他没去拉一把。为了他,我没少作难,咱为啥对陈家那么好?他把人家的媳妇逼死了。晶晶她妈找人说媒时,晶晶她姥姥家的人非让我去给他们签字画押,才成了这一家亲戚。让他到大同避难,过着有家不能回,寄人篱下的生活,就这还不老实,窑不下,整天跟满囤妈在一块。人家才是个13岁的小姑娘,他把人家玩了。人家大人逮住后,非要弄死他不可,后来派人送信让我过去,我到那儿人家也不知道关他多少天了,瘦得不成人样。他怕我不管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叫叔叫得人心寒。咱送给人家很多钱,答应娶人家,才算了结。一家出一个没材料的人,闹得几代人不能安宁。

  “你爷在家时,一夜得起来转悠好几次,生怕全村有闪失。陈老二他娘熬寡能熬得很干净,孤儿寡母平安无事,那是咱家看护得紧。在那动乱年代,不是咱家,她早叫人家抢跑了。你爷给外走一次嘱咐我一次,‘兄弟,陈家有个闪失,大家都要笑话咱弟兄没本事呀!’我也养成了习惯,一夜不起来几次,心惊。孬牛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有一天夜里,他趴在晶晶妈的后窗户下,我说他,‘你赶死命憋呢!我再遇见你,咱有死有活。’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是前几辈欠他,这一辈子该生他的气呢。走路要走正道,做人要有志气,不怕身微,就怕志短。我很佩服你爷,咱家不是官宦,没有万贯家财。你爷靠志气,走正道,把生意做到八州十三个省。你爷不是秀才,不是文人,靠脸面,与上层名流结交了很多朋友。一面做生意,挎包里从不离书,只要他在家,整夜整夜不吹灯,一看就是到天明。(24)

 





 

 
     
(长篇连载)淇水滺滺(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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