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是中国最早的爱情悲剧，随着不朽的《诗经》从远古走来，让我们得以解读凄凉哀怨的爱情故事。

       ——题记

（一）

       郦山脚下（淇水流经这里吗？），淇水汤汤地流淌着。

       水边简陋的驿道上，一辆半旧的马车在缓缓行驶。

       车上坐着一位少妇，乍看有沉鱼落雁之姿，羞花闭月之貌；细瞧则面容憔悴，神思恍惚。那本该妩媚动人的大眼，却满含无限的哀怨。她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任凭车子载着她往前走。

      天空阴惨惨的，竟没一丝阳光，冷飕飕的风从山口直扑进来，在峡谷里肆虐地狂卷着，怒吼着，淇水也不甘示弱地咆哮着，奔泻着。

      哗——哗——哗——

      浪头一个接一个，横冲直闯地撞到礁石上，又倒跌下来，掀起阵阵雪白的浪花，山谷中回荡着经久不息的涛声。

      巨大的响声惊醒了失神的颖，她懒懒地拉开帷帘——哦，淇水，这不就是汤汤的淇水么？颖的眼睛一亮，那逝去的一幕幕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1）

      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和风微微地吹着,野花璀璨地开着，蜜蜂蝴蝶在花丛中嗡嗡地唱着。婉转悠扬的鸟语如同和谐动听的乐曲，吵醒了大地沉沉的酣梦。

      清澈的池塘边，倒挂的柳条轻吻着水波，纤巧的绿叶像成串的玉片。两只大白鹅伸长脖子漂在水面上，如同两朵轻盈的白云。岸上是成片的桑树，光秃秃的枝条在春风雨露的滋润下，已绽出苍翠的碧叶。桑地边有疏疏落落的梨树，雪白的梨花在暮春的阳光下散着淡淡的幽香。

     颖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水中蓝天白云，岸边绿树红花，映衬着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美得让人移不开眼。明媚的春光在她脸上涂一抹淡淡的红晕，更使她恍如下凡的仙子。

     “啪——”一样东西突然落到脚下，颖吓了一跳：一根红线拴住一个小石子，扎着一个红纸团。她连忙回头四望，只见不远处的桑树丛中有个人影一闪。颖的眼尖，立刻就认出是山背面那个村的氓，他隔不了几天就抱着家织的粗布来村里换丝。

      颖好奇地捡起来，用纤纤玉指解开丝线，打开红纸，里面有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粉笺。原来是一首诗：

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诗经·周南》）

       潇洒的字迹宛如蛟龙腾飞，很有一种霸气。颖的脸上立刻就飞起一层红云，而且莫名其妙地烧得好烫。她捏着诗笺，像捏着一个烫手的火炭，竟不知道要往哪里放，只觉得心怦怦的像一只小兔子在蹦跳。最后她将诗笺笼进袖子，拎起空空的竹篮就急忙往家跑，半天才气喘吁吁地立住脚，悄悄地回头一看：桑树林那边早就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2）

       夏夜，凉风习习，月光如水。那圆圆的玉盘，仿佛就挂在村口的老棠梨树上。

       颖躺在床上，双手枕着头，望着窗外的圆月发愣。采桑，喂蚕，劳累了一天的她却无法入睡，就干脆翻起身来，拉开抽屉拿出诗笺斜靠在床上看，不觉又烧红了脸。

       自从那天池塘边人影一闪后，就再也没见过那抱布换丝的人了。颖每天去采桑叶时，心里似乎既怕碰上他，又希望出其不意撞见他。虽然他常来村里挨家挨户地换丝，可颖从没正眼瞧过他，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使她见了陌生人就低头不语。

       那诗笺像一颗石子，投进颖古井般沉静的心海，漾起一圈圈涟漪。但那人却像随风飘散的流云，再也见不到踪影了。日子漫长得难熬，颖在矛盾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被搅乱的心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可是有一天，颖拎着装满桑叶的竹篮往回走，猛然间一抬头，就见村口那棵棠梨树下，赫然站着一个人，手里抱着一匹粗布：那个消失得无声无息的氓，不知又从哪里钻了出来！

       颖呆住了，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来：高挑的身材，宽宽的胸膛，朴实得令人想起坚强可靠的大山。

       氓一转身也惊呆了：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两道剑眉下闪动着的大眼，痴痴地盯住颖就一动不动了；四目相对，仿佛被一股电流击中，竟使他全身颤栗不已。

       他来村里换丝路过桑地时，远远看见身穿红衣的颖在碧绿的桑地里，挥动灵巧的双手采桑叶。大片的浓绿映衬着一点灵动的红，平凡的劳动场面如同一幅美得心醉的画卷，让他念念不忘，甚至茶饭不思，坐卧不宁。于是他找来纸笔，抄了一首最流行的民歌表达心底的倾慕。可是诗笺投出后便如石沉大海，他整天忐忑不安，心神不定，生怕掉进失望的深渊，以至不敢再来换丝。

      然而，好不容易挨过了漫长的一个月，他实在受不了单相思的煎熬，想来见颖一面，哪怕只是一眼！今天，他下决心硬着头皮走一趟，没想到在村头就遇上了颖，他又惊又喜，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上天的眷顾。

       天地间静极了，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就连老梨树上那绿茵茵的小棠梨而也羞得闭上了眼。颖竟然忘了放下手中的提篮：他的人和他的字一样高雅；那如痴如醉的神态，更显出他的憨厚与淳朴！

       也不知过了多久，氓才回过神来。

       “小姐，晚生……这厢……有礼了！”他一弯腰，左手抱着布，右手往前一摆，动作有点夸张，“你家……可有丝换？”

       氓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完就羞得再也不敢抬头。

      “扑哧-——”一看那滑稽的样子，颖禁不住就笑了。

       只因为这一笑，从此就化作满天的相思雨。

        从此，氓三天两头往颖家跑，他们纯洁的爱情也像充满生机的桑林，在蓬勃生长着。清清的池塘畔，久久回荡他们开心的笑声；村头的棠梨树下，时常可见他们憧憬未来的身影。

（二）

      哗——哗——哗——

      又一个浪头跌在石崖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只觉得脸上凉冰冰的：“哦，泪水！难道我哭了么？三年来我的泪不是早已流干了么？”

      耳畔涛声不绝，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大叫：“停车！”

      “吁——”头发花白的车夫吓了一跳，忙刹住车，“姑奶奶，你要做什么？”

       “我要下车。”颖一个箭步跳下车，撇下发呆的车夫，径直走到岸边。

        眼前，就是那座横跨淇水的石拱桥。

        残阳如血，晚风劲吹。颖伫立桥头，淇水哗哗奔流着，它们似乎也发怒了，狂放不羁地向下游冲去。高高的郦山上，满坡满洼的桑树郁郁青青，莽苍的松林卷起阵阵松涛。如怨如诉的风声水声，组成不协调的乐曲，时高时低，时快时慢，似山间的猿猴在哀鸣，又似伤心的人在号哭。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触目伤怀？颖神色黯然，肝肠欲断：淇水呀淇水，我的欢乐，我的痛苦，我的不幸，我的一切无不与你息息相关！你可还记得四年前，一对依依不舍的恋人在桥头洒泪惜别的情景？

（1）

        氓又踏上归途了，颖送了一程又一程。山坡上，桑树丛中唧唧喳喳欢唱的鸟儿在为他们祝福；小路边，棠梨树上翡翠珠似的梨儿在朝他们点头微笑。

        仲夏的原野一派新绿，淇水哗哗地唱着欢歌奔向远方。

        “不是我拖延婚期呀，”到了桥头，颖停下脚步，羞怯地说，“你不是没有媒人么？”

       “我回去就请媒人来。”氓喜出望外，“佳期就定在秋天吧，我非你不娶！”

       “我……”颖好感动，“我等你……”

        氓跨过石桥走了，不时回过头来频频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颖才惆怅地转身回家。

        满树绿绒绒的小梨儿开始泛白，山坡上的桑树也蓊郁葱茏了。不知有多少次，颖登上家门口那堵倒塌的矮墙，痴痴地眺望桑树林中的小路，希望那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又有多少个寂静的夜晚，枕畔落下几多相思的泪水……

（2）

       金色的秋天，原野上到处是丰收景象，颖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

       迎亲的锣鼓闹醒了沉寂的山村，彩饰的车仗载着丰厚的嫁妆，驶过淇水上的石拱桥，将颖送进了氓的家。颖的美貌使氓家蓬荜生辉，正是花好月圆迎淑女，喜结良缘传佳话！

       新婚蜜月，小夫妻恩爱有加，如胶似漆。颖毫不嫌弃氓的家道中落，每天都亲手操持家务，跟着婆婆纺线织布，家里的事几乎全包了，乐得公公婆婆整天都咧着嘴笑，逢人就夸媳妇好。

       日子就这么平静滴流逝着，在颖看来，生活虽然过得清贫，却充满田园牧歌的情调。她整天劳作，任劳任怨；氓仍旧不时抱着家织的布去换丝。

       然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氓开始迟迟不归。颖心疼他跑累了，对他关怀备至。每次他换丝回来，总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氓对这一切竟没有半句感激的话，有时甚至很冷漠地说：“我在外边吃过了。”

       氓常对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似乎见了就不顺眼，夫妻间的恩爱淡了，结婚时的亲密无间似乎成了历史。颖很震惊氓的变化，却也想不出所以然。

（3）

       氓又出去了，直到夕阳西下还未回来。劳累一天的颖心里闷得好慌，就她漫无目的地顺着驿道往前走。回想以前的甜蜜生活，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这到底是怎么了？

       夕阳躲在山尖背后，桔黄的余晖为满坡的桑树披上一层釉彩，淇水漾着金光，无忧无虑地流向远方。不知不觉中，颖已走出老远，可以看见那座石拱桥了。

       桥头站着两个人，颖使劲睁大眼一看，是氓，一点不错！另一个衣着鲜亮，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们亲密地交谈着，靠得很近，就像当年自己和氓在桥头依依话别一般！

      原来如此！颖几乎跌倒，连忙扶住河边的弯腰柳树，隐身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不由得心如刀绞：呵，她担心他受苦受累，担心他换丝时遭人白眼，就是从没想到他竟然移情别恋！可他们结婚才三年，这在时间的长河中只是短暂的一瞬呀！她怎么简单到总把一切都想象得那么好，总是用自己善良的心去看别人？为了这个家，她起早贪黑，整日劳碌，从来都无怨无悔，哪里会想到世界已变了样呢！

       好梦醒来，痛彻肺腑。山盟虽在，海誓已枯，“及尔偕老”的愿望已化为泡影。哗哗流淌的淇水，似在嘲笑她的弱智；呼呼狂吹的山风，似在为她打抱不平。颖只觉地天旋地转，直恨自己单纯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唉，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除了神仙谁能挣脱“情”的困扰呢？或因情得福，或因情生祸，冥冥中究竟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月下老人在为少男少女拴红线时，定然是老眼昏花，或是酩酊大醉，抑或是睡眼朦胧，才在迷糊中拴错一根根红绳，以致人间上演了一出出爱情悲剧！哦，红颜薄命，千古情同，为什么命运多舛的往往是纯情的弱女子呢！

（4）

         颖不知是怎样到家的，当她失魂落魄地走进门时，氓已经回来了。

        争吵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氓却满不在乎地说：“既然你知道了，就干脆把话挑明：我在换丝时认识了她，是东村的罗敷。你要么走人，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别管我们的事！”

       颖简直难以置信，心底残存的一缕希望，全被氓这无情无义的话给彻底撕碎了！她希望氓回心转意，为了这个家，这个辛辛苦苦组织起来的家，她会很大方地原谅他的。可是，想不到氓却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而且还振振有词！直到这一刻，她才看清了他的朝三暮四不负责任！

        生活就这样开了天大的玩笑，令她始料不及。原来以前的氓是用伪善包装起来的，自己怎么就被假象欺骗了呢？仿佛利剑穿心，颖在痛苦抉择中心碎神伤：老天爷真是不公平，为什么付出全部真情，只换来半颗残破的心？这个家虽然清贫，却是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啊！

        颖没哭闹，更没觅死觅活，因为氓不值得她那样做。当她看似轻松地跨出家门时，她的沉着、镇定和果敢，给氓的感觉似乎被抛弃的不是颖而是自己。她相信氓一但良心发现，就会后悔今天的一切，以致一辈子都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颖似乎一下子就被生活打磨成熟了，外表的出奇平静隐含心灵的阵痛。她完全清楚自己走上了一条艰难的不归之路，但她的性格决定她爱就爱得热烈奔放，分就分得干脆利落，残缺毕竟不是一种完美境界呀！

（三）

       哗——哗——哗——

       淇水不知人心碎，日夜奔流不回头。颖一动不动地站在萧瑟的秋风中，仿佛一尊玉雕。驼背车夫看着天色渐渐昏暗了，忙叫：“姑奶奶，时候不早了，上车吧！”

       颖从悲痛中回过神来，只见日头已经偏西了。唉，好梦成空，枉自伤心。她从怀里掏出那张诗笺，禁不住清泪横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粉红的诗笺还未褪色，这动听得令人心颤的诗句，却成了墨写的谎言和虚伪的见证！满纸龙飞凤舞的字，宛如一把把利钩在嘶咬着她的心——呵，淇水呀淇水，我的爱与恨，我的痛与苦，我所有的一切，你读懂了么？这山，这水，这桥，景物依旧似昨日，人事全非肝肠断！

        颖咬紧牙关，心一横心便“唰唰——”几声，将诗笺撕成了碎片，接着手一扬，粉色的碎片仿佛随风飘落的桃花，一点点落进水里，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哦，哀莫大于心死，没想到氓的心竟如天上的云，说变就变。河水冲走的不仅是粉红的碎片，更是颖滴血的爱恋，满腔的真情和无价的青春啊！

        车夫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颖一时想不开，正不知要怎样劝她几句，颖却平静地说：“老伯，上车！”

        于是，车子又缓缓地行驶在驿道上了。

        路上路下，葱茏的桑树生机蓬勃，长长的枝条缀满紫红的桑椹，成群的斑鸠在快活地啄食着。

        颖不禁在心里叹息：斑鸠啊，莫再贪吃桑椹，当心吃多了中毒！少女啊，千万不要轻易坠入情网！爱太容易说出口，就意味着太容易忘记；真正的爱埋在心底刻在骨上，而不是随时挂在嘴上。默默站在你身旁，同你分享快乐，为你分担痛苦。幸运时不恭维讨好，倒霉时不幸灾乐祸，这才是真切实在的爱！

        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起在桥头看见的那个罗敷，不由得为她担心起来：或许自己的今天，就是那位女孩的明天。此时，她似乎超脱了，心里没有半点的恨意：哦，纯情的少女，请接受我默默的祝福吧，但愿你一切如意……

        天空还是那么阴惨参的，夕阳在西山尖上完全消失了。大地一下子灰暗下来 。驿道上，马车仍旧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颖一看车窗外阴沉的天气，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她忙向车夫喊道，“老伯，加快点！”于是，马车便欢快的奔跑起来。

         暮霭中，淇水不管人憔悴，依旧汤汤地流淌着，流淌着，千百年来，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悱恻缠绵的传说，又仿佛在唱着一支凄凉哀怨的歌……

【附】

《诗经·卫风·氓》

        氓之嗤嗤，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椹！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搜狐博客 > 冷月无痕文学心苑 > 日志 2009-06-19 | 【原创】淇 水 情 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