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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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下)
 
作者:李志林  加入时间:2008-2-18 14:19:58  

·中篇小说·

春风挡不住(下)

 
7
 
像撤了一把火星,遍地干柴忽忽啦啦就着起来了。金属镁国际市场走俏,利润可观,冶炼简便,程庆高的镁锭由外贸运抵天津新港上船,当月便收效益。市委的号召宣传鼓动再加上示范样板,把R市闹得沸沸扬扬,大小厂子都呼啦啦一哄而上,折腾上了金属镁。乡镇企业更是不甘落后,一些事业机关,也瞅红了眼,纷纷巧立名目,利用一些挂靠单位抽挪资金,修建金属镁厂。市里也睁只眼闭只眼,凡办镁厂者一律大开绿灯,银行也不再细查,只要有领导批条就挂帐支款。一时间市郊城边浓烟滚滚,炮声隆隆,到处在炸山劈石采矿,在筑炉冶炼。只要企业能赚钱,工人能开工资,你就大量烧吧,管它污染不污染。当环保与生存吃饭联系到一块的时候,环保不由自主就退避三舍,躲进人们不易看到的暗旯旮了。
 
程庆高成了红人,成了金属镁权威,现在他走路后面跟着一大群,而且不论到哪时时刻刻都有人在找他,求他。程庆高现在很少回家,也很少与妻子闫婕见面。闫婕现在担任了台里的党务工作,会议事务多了,出去采访的机会少了,每天两点一线,忙到很晚才回家。回去后冷影清壁,一个人也懒得开灯、做饭,常常是胡乱从冰箱拿点面包,冲杯麦片,吃了就和衣躺下,取出枕下的书籍,揿亮床头的小灯,静静地看书。她床头常压的书仍是英文版原著,有文学书籍,也有政治理论方面的书籍。她怕时间长将外语荒废了。
 
今天她去摸书,却没有摸着,起身找书,掉在床头地下,这说明丈夫回来过了。她把书放回书架重换了一本,顺便看见架橱内自己的相片翻扣躺着。准是他毛手毛脚碰倒的,也不扶起来,真是人长脾气大,不把她装进眼眶里了。闫婕把自己的像片扶正,揩一揩镜面上的灰尘。那是她婚前的一张玉照,一双沉静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面对的人。数年过去,自己的眼睛已经没有那么清纯了,她多少有些慨然。
 
电话铃响了,她走过去拿起耳机,喂,里面却没有回音,请问您找谁呀?她又礼貌地问了一句,对方显然听清楚了,犹豫一下把话筒挂了。闫婕只得也放下耳机,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近一段家里这种不明不白的电话多起来,每晚都有几起,难道是骚挠?又不太像。每一次闫婕都认真地接线,惟恐漏了市委和台里的要事。
 
今晚她又接了三次空头电话。
 
夜深了,该休息了,墙上的电子表针已经指在ll点上,可是郝思佳的形象仍然在她的脑子里盘旋。郝思佳是那么地顽强,她从废墟中爬出来,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唉,这个可怜的没落的奴隶主的女儿。她想到了我们国家自己的文艺,为什么震摄人心的形象是那么的少?我们的文学走上世界,究竟还有多大的距离?忽然她哑然失笑,自己算个什么呢,能有资格讲说这么大的问题?不过她想,如果自己做了宣传部长,一定会让文学艺术再宽松些,再解放些……
 
叮叮叮叮,电话又响了,又会是空头?闫婕静等着铃响多遍,直到将要中断,才拿起听筒。
 
小闫吗?我是北斗。一个沉稳的声音。
 
哦,北斗老师您好。闫婕略感意外,有些兴奋。
 
该不是把你吵醒了吧,在干什么?
 
还没睡呢,躺着看书。您呢?
 
瞧童话。
 
嘻嘻,真逗,我们都挺消遣。
 
所以才给你打电话嘛,证实一下我的猜测。果然。
 
什么意思,想把我写进您的小说?
 
那倒不一定,但也不排除可能。我现在喜欢观察研究人物。
 
别,我可害怕。
 
你怎么能阻止呢?
 
那,您把我排进了哪一类?
 
不好不坏,非左非右,亦庄亦谐。北斗的声音轻松而戏谑。
 
好啊,我是橱窗模特儿呀,我不愿意您了!
 
是吗?祝你轻松愉快,做个好梦,再见。
 
对方将电话挂上了,闫婕慢慢将话筒放回,心情果然轻松愉快起来。北斗老师真善解人意,她感谢他深夜的电话,朋友似的,托给她一片明净的天空。
 
闫婕接到一项紧急任务,实况采访报道参加中央党代表大会从京归来的代表。一位代表是市委书记,另一位是劳动模范。这是件很严肃很重大的政治任务,不允许出半点差错。估计党代表们十点车到宾馆,她们必须提前迎候,同那些准备献花的少先队员们一起,向光荣的党代表致敬,庆贺党中央的伟大盛会。
 
临出发前闫婕一检查,发现采访机放家中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昨晚接过电话后她心情愉悦了好长一段时间,多看了几十页书,早晨便起来得迟一些,连羽毛球也没打,匆匆漱洗就上班了,不想党代表们会后没在京城逗留,提前一天回程。好在她家在市委后大院,距宾馆不远,也是顺路,于是她便让采访车先行,自己抄近道骑车回家取机子。
 
在楼道放下车子,登登登奔上三楼,钥匙插进锁孔,拧了一下,却拧不动,又拧一下,还是不动。她加了点劲,钥匙开始扭曲,但锁芯丝毫未转。门锁被闭锁住了。糟糕!闫婕头嗡地就大起来,记不清早上出门是怎样把锁闭关上的,好像只是那么使劲一带,难道碰得劲大了,闭锁自动震落,这可怎么办呢?
 
采访耽误不得,宣传党代会是全国的头等大事啊。党代表一下车,就得对准镜头,把热烈欢迎的场面拍下来,还得现场访问,让代表对着采访机,对着电视屏幕,向全市人民讲话。平时的采访,镜头可以重试,这只能一次成功,做不得第二遍。闫婕头上噌地出了一些细汗珠。
 
情急之中,闫婕慌慌地跑下楼,绕到后阳台查看,想不到楼后的桐树已经蹿过楼顶了,平日里怎么就没有发现呢?而且有根枝桠距自己的阳台很近,大胆一些完全可以蹦跳过去,比华山上的“虎跳涧”窄多了,“虎跳涧”自己不就蹦过么?一蹴而就,小菜一碟,惊得同伴们蒙住眼睛。婚后自己并没发福,体形胜似当初,在学校她的爬绳、俯卧撑曾居女生之冠。
 
闫婕毫不犹豫,搂住树就往上爬了。桐树水桶般粗,搂抱着正合适,两腿一夹,双臂上撺,一弓一纵,噌噌就离开了地面。
 
闫婕忽然觉得挺逗、挺有意思,也挺开心,挺神气。观众能想到风度翩翩的电视主持小姐、猴儿似的爬树吗?比如说亮丽机智的杨澜比如说爽朗风趣的倪萍,那定能爆出特大冷门,让大小报纸周末星期日版之类的热闹一阵子。闫婕觉得不无可惜,摄像机实在应该把她现在的镜头拍下来,而她的上镜像,又实在是太正统公式化了。如同一个演员,演惯了同一角色便感到单调,她想塑造丰富的个性,她也有勇敢和潇洒。
 
闫婕离地越来越高了,差不多已有二层楼房了,她的声音很大,自己给自己喊着加油,毕竟久不锻炼了。她停顿了一下,稍事休息,三楼已经不远。忽然她听到屋内有种异常的声音,像是什么被碰了一下,接着窗帘一抖,有个人头探了一下,把闫婕吓了一大跳,差点松手从树上摔下来。糟糕,家里进窃贼了!怪不得房门扣死着!贼从哪进的呢?无疑就是自己搂的这棵树了!早该想到的,早该察觉的,为什么自己就忽视了呢?现在窃贼一定要逃跑,自己在树上,窃贼将会从大门堂而皇之出室,那不行,得赶紧堵住他!促住他!闫婕松抱从树上飞快滑下来,飞快截向楼梯,一步两阶地往上抢,到屋门口她怔了一下,怕窃贼狗急跳墙伤人,于是掂起了楼道的笤帚把。
 
门扣在响,闫婕把笤帚把高高举起来,门拉开了个缝,身影一晃又缩回关上了。闫婕没看清人。闫婕喊:小偷,你出来!要不我报警了!里面恐惶的声音忙答:别,别报警。闫婕喊:好,我可以不报警,你老老实实出来!里面答:好,我出来,可你得先把棍子放下。闫婕放下棍子,觉得声音不对劲,门开了,是丈夫程庆高。
 
你?你在屋里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有人找我谈工作。
 
怎么不开门,还锁住?
 
锁扣自己卡住的。我们在里屋,没想到你回来,没听见你喊门。
 
闫婕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敲门,也没喊门,只用钥匙拧了拧,按说拧锁的声音也是应该听见的。她扔掉笤帚,拢拢头发,说吓死我了,我回来拿机子,衣服也脏了,得换一件。
 
程庆高没有阻拦。闫婕走进客厅,一个只穿着内衣,花枝招展的女孩坐在沙发上。闫婕冲她点点头,来了,用茶吧,庆高给客人倒茶。程庆高不自然地答应着跟过来。女孩站起,大方地自报家门说我叫刘霞。闫婕忙跟客人说对不起,我去换一下衣裳。闫婕走进内屋居室见自己早晨整齐的床单揉皱了,卫生纸挪了地方,用下去不少,书橱里的照片扣趴着,心里咯噔一下,脑子一片空白,口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涌出,肋间仿佛被狠狠捅了两刀。她眼一黑,晃了几晃,连忙扶住衣柜,定了好大一会神,才慢慢地睁开眼。说什么呢?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吵骂,说透,争个青红皂白,都是最没意思最没意思的事,罢罢罢,自己犯不着那么没修养,没文化……
 
闫婕换好衣服,提上机子,一脸平静地走出卧室。那花朵般的女子,眼盯盯地望着她。闫婕极想看看女子的模样,可是又不好意思面对面直视,好象做坏事偷情者反而是自己了似的。她只在镜子里虚瞟了一眼,无疑女子比她年轻得多,二十三四的样子,这首先就占了很大的优势,相比下自己已渐步入人老珠黄的年龄。闫婕不禁有些悲哀。年轻、娇嗲、艳丽,女子三条都占了,这样的女子没有哪个男人抗得住的。闫婕暗叹一声,挎起采访机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忘外交辞令:你们谈哪,我先走了,欢迎你以后常来玩儿。
 
闫婕打开大门,一步一步往外走,一步一步下楼梯,不慌不忙。下到楼底,这才抚了抚胸口,跨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宾馆赶,路上差点与一辆摩托撞上。摩托小伙子极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奔丧呀,一万八刚从店里推出来呢!她没顾上道歉,也不想道歉,世上的事怎么老该自己让着别人呢?她骂出了一句自己平生最粗最俗的话:你才抢死哩!要想死得快,买个一脚踹,三天头上换棺材!气得摩托小伙眼斜嘴歪,连呼倒运、晦气。
 
8
 
北斗也到宾馆去迎接和采访党代表,顺便向书记汇报件要事,因为北斗前几天接受了省报社里交托的一项重要任务,写一篇关于市金属镁的文章。北斗不想写,副总编说:老弟,这活你不接讲不过去,未必你让我这个老头子去蹲半个月呀?再说我蹲半月也没你熟串,强龙不压地头蛇嘛。北斗说:非写不行?副总答:嗯。北斗问:见报吗?副总说那倒不一定。北斗立刻明白了文章的性质,这是省委头头们要看的文章。他说有什么要求吗?侧重哪几个方面?副总狡滑事故地笑笑,说你是老玩家了,你觉得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北斗和副总编曾因争副总位置貌合心不合,就没有往下再讲。写这类文章,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是又不能不干,还得好好干。因为文章要署你的名,因为文章很多领导要过目,还因为你这狗屁文章说不定会关系到一个地区的兴衰,一批官员浮沉升降。他可以不写,不可以敷衍了事,更不可信马由缰。但是,这种文章费九牛二虎之力写出来结果会怎样呢?也不见前景看好。领导们翻翻就会放到一边,倘若有些分量,对了某领导心思,或许会批上几个重视的字,收藏起来。总之,稿费是难换取到的,还不如弄篇破通讯,尚可赚包香烟。
 
北斗到宾馆的时候其它报记者和文学青年们喜爱光顾的沙龙密室。他们尊北斗为老师,常请他指点一些文章。记者们大都是些口无遮拦的人,他们消息灵通,相互交换秘闻巷议,见电视台的人在焦急地等闫婕,有个爱嘻闹的就说该不是被老公拌住腿了吧?另一位忙说很有可能,“奶油”是个馋嘴猫,一定不会让俊老婆顺利出门。第三个人不同意,说请诸君嗽口,不要埋汰我们的台徽市花。两个被反驳的人下不了台,冷笑声抖开了资料:嘿,我们不过正话反讲,替台徽抱屈罢了,果真被老公拌住倒是万幸,只怕“奶油”风云际会红运高照,野食儿打不尽呢!喂喂,第四个见事不妙忙挺身而出,作和事佬状:我说弟兄们就此打结,不要再往下议论,也不必往我们自己的版面人物脸上涂炭抹灰了。不过我可以透个小信儿给大家,三日内,“奶油”定迁升,到时我们还得发消息,不知谁肯请这个客?第一个说话的说你若消息准我请吧,算我今日嘴臭。第三个忙说也算我一份,咱们去“红高梁”热闹,北斗老师,第一张请柬是您的。北斗忙说谢谢,东由我作好了,同仁们很长时间没聚了,该吃一次大户了。第四个说其实这客不该我们请,该请的人现在还没到。众人笑着,知道他是指闫婕。这时市委办的人忙来通知,党代表们车进市区了。电视台人慌乱起来,闫婕却踏着点匆匆赶到了。她胸脯起伏,喘息未定,仓促即位。不过她努力吞咽着什么,神色很快镇定,精神也被提起,变得饱满起来。闫婕不同别的记者,她要入镜露面,不能有半点含乎。北斗料定她到家出了事,不禁赞佩她的意志力和克制力。须臾间,党代表们车进宾馆,欢迎仪式马上开始,北斗便顾不上再专注闫婕了。
 
自始至终,大家忙碌紧张了将近一个小时。
 
电视台采访很顺利,很精采,一次成功,书记挺满意。书记握了握闫婕的手,询问了台里的工作,勉励她们更上一层楼,明显地对她给予了厚望。
 
北斗要汇报内参,北斗随同书记进了书记常住的包间。
 
走出会见厅,闫婕才觉得两条腿象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了。她把东西交给同事们,让他们先回台,自己倒坐在门厅的沙发上,再也起不来,这时候她才懂什么叫身心交瘁了。闫婕微微闭拢双目,想养养神,刚刚把头低下,泪水就胀满了眼眶。
 
闫婕知道自己不能在大厅广众下完全失态,她勉强坚持,勉强振作,可是全身竟没有了一丝力气。她刚掏出手绢拭掉泪水,在她家出现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刘霞从门口进来。
 
女孩穿着宾馆小姐制服,显见是宾馆的人员。
 
女孩发现了她,女孩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向她走过来。倒是她一时无法回避。
 
哟,大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脸色跟纸样苍白。
 
闫婕无力地挥手,想让女孩刘霞离开,刘霞反而偎到了她身边。女孩慌乱地摸她的额头,大呼小叫着:发烫,病了呀!快去医院吧!几个未走记者闻讯都忙奔过来。闫婕无力地说:我没病,只是低血糖,休息一会就会没事的,大家各忙去吧。记者们那里肯依,说既是低血糖,不妨先到北斗老师空房里歇歇,他那里有白糖蜂蜜麦乳精,冲一杯喝下去效果快。闫婕点头同意,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扶住,主要是由刘霞半搀半背地带着,上到了三楼北斗的房间。
 
书柜里果然什么营养冲剂都有。刘霞安顿好闫婕,让她躺铺上,又飞跑着去打开水,涮瓷杯,满满斟了杯糖水,端到闫婕的跟前。
闫婕把这一切都拾在眼里。闫婕不想喝,于是大家都劝她喝,刘霞也劝,还要拿小勺喂。闫婕当然不能让刘霞喂,只好闭着眼将糖水饮完。
 
闫婕挥挥手: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没事的,谢谢大家了。
 
对,让大姐一个人小睡一会儿,咱们都走吧。刘霞招呼大家,小心地把房门拉上。
 
闫婕一人躺着,头沉甸甸,刘霞和丈夫的身影乱晃,这个刘霞算怎么回事,是故意做给她看吗,还是一个原本什么都不在乎的女孩?自己也不过比她大几岁呀,怎么就看不透摸不清有了代沟感呢?这世界真是越来进化的越快了。
 
一股酸疼怒怅的感觉还是又涌了上来,想吐吐不掉,想哭哭不出。她太疲惫了,慢慢就睡着了。
 
梦里,她见到了自己的亲娘,亲娘来看她,给她掖被角,给她梳头发,她好亲久未见面的远方娘亲啊,一头扎进娘怀里,痛快淋漓地哭一场,可是,她怕吓着妈妈,怕妈妈日夜为她提心担忧,于是她强颜欢笑,说一切都好。妈妈是顺路来的,看她一眼就要走了,她心一下子提起来,空落落的,空前未有的依恋,空前未有的寂孤……
 
闫婕醒来,幽暗的光线使她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地方,她努力地想了一下,才想起是躺在北斗老师宾馆的房间里。室内很静,满屋的书橱散发出淡淡的油墨清香,她很适宜这种味道。北斗老师呢?她听见轻微的笔尖触纸声。扭转头,原来北斗老师坐在狭小的外面沙发上记录着什么。光线将北斗老师清瘦的侧影剪出来,肃穆安慈而使人略带点敬仰。北斗老师放着室内窗前的大写字台不用而把厚窗帘拉上,肯定是为了更好地让她舒适地休息,心真够细的,身上的薄毯也是他搭的,怕她感冒受凉呵,还有床头晾的甜蜜水……
 
闫婕动了下身子,北斗感到了,忙问醒了吗?头还晕不晕?走近床边。闫婕挣了一下没能一下子坐起来,北斗连忙小心地扶持着,扶她坐起,替她寻鞋。闫婕朦胧中仿佛又见到了梦中的亲人,泪水终于再也憋不住了,夺眶而出,幽咽无声。北斗一下慌了手脚,不知该怎样安慰闫婕,只轻声说: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这儿没别人。闫婕于是“哇”地一声扑倒在北斗怀里,倾盆如雨,肩头抽动。北斗怀抱着她,无言地抚着她的头发,她的脊背,直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将闫婕抚平,停止了抖颤。闫婕像个孩子似地扎在亲人怀里不动了,一任北斗的厚掌温和地摩挲。
 
时间好温馨呵,丝毫不带一丝邪念的真诚友谊是那么美好、甘醇,融入了完全的理解,完全的支持,她觉得心灵在交流,觉得力量在增强。谁说异性之间不能交朋友呢?异性朋友往往比同性朋友更亲密、更率真、更默契、因而也更坦诚,那是一种充分的力量或勇气的吮吸汲取与添增。
 
闫婕觉得自己慢慢地坚强起来了,她不得不承认女人、即使再强的女人,某些时候也完全需要一个结实的肩膀、一个宽阔的胸膛,停一停,靠一靠。
 
就在闫婕正想从北斗的怀里挺直身体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原来北斗为避嫌始终虚掩着门,有个人走进来,是宾馆服务员领班小姐刘霞。
 
刘霞提了一食盒饭菜,进门撞了个正着,北斗和闫婕受了一惊,刘霞也尴尬地止住了脚步。刘霞忙说对不起北斗老师和大姐,我太冒失,见门虚着没敲就进来了,我是来送饭的,午餐已经过了,停一会食堂就什么都没了,不过我什么也没瞧见,真的。
 
闫婕大方地拢拢头发,说:看见也没什么关系。
 
北斗沉默着,似点头又似摇头。
 
刘霞急了,刘霞打枪似地重复表白说:我真的什么都没瞧见,我向毛主席保证啦。
 
北斗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别急别急,谢谢你惦记着给送来了午餐。怎么,有什么好吃的吗?
 
有龙虾,还给大姐炖了条淇鲫,汤挺鲜,补身子。你二位慢慢吃吧,我不打扰了。
 
刘霞放下食盒,忙轻手轻脚地退出屋,他们听见锁簧弹跳了一下,门被锁实了。
 
北斗拉亮窗帘,让明晃晃的光亮闯进来,一层层打开食盒,嗬,菜还真丰盛,摆了一小桌。
 
北斗从壁框里取出一小瓶加饭酒,他边往两只高脚杯里斟边随意地说,你不知刚才服务小姐名吧?叫刘霞,是个热情的女孩,人也满聪明,满勤快,头头们都很待见她。
 
闫婕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抢白一句就是裤腰带太松了却没好意思出口,而且也显得自己没身份,她只好嗯嗯地应着。
 
北斗举起斟满的杯子,说:来,抛掉烦恼,为了生活愉快,干杯!
 
对,为愉快,干杯!闫婕欣然响应。她猛呷了一口,低度加饭酒很醇厚,苦中有香,她品味着,心情已完全好起来。闫婕立起身,给两只杯又添了一点,端起说:
 
我敬北斗老师一杯,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好心情,谢谢我们的——友谊,干杯。
 
干杯。北斗也端起杯,不过我想再添一个字,不仅仅是友谊,也是情谊,为友谊和情谊干杯。
 
干杯。闫婕小声说,脸略红了一下。两人把杯碰到一起,对望了一眼,都感到有一股暖暖的、互有灵犀的激流在胸臆中回旋。
 
9
 
三天后程庆高果真升迁,市里成立了金属镁生产指挥部,指挥部协调全市金属镁产供销事宜。指挥部主任由工业口副市长兼职,副主任两名,其中一名就是程庆高。很明显指挥部是个临时过渡性机构,正式设局已是迟早的问题。两位副主任中一个是生手,所以指挥部工作实际上是由程庆高在主持。
 
程庆高自然很高兴,如今人们不再叫他“奶油”了,而改口喊程主任。程庆高开始还谦逊的摆手,但喊两天就习惯了,习惯之后倘若不喊便不高兴,认为人家不尊重他。说起来这也是历史传统,古代人一当官便讳名尊职,比如姓刘的当了县官便称刘知县,当了监察便称刘监察,这传统美德一直发扬光大到现在,哪怕你当了个小小的生产组长也要称呼刘组长。
 
程主任程庆高出门神气,在家里却不受妻子闫婕的买账,从采访党代表那天起他们就分居了,一个睡书房,一个睡卧室。他们没吵架,说话既冷清又彬彬有礼。这是由妻子性格决定的。闫婕不愿和他吵,闫婕用清冷的格调把程庆高架起来。记者们原说聚餐的事本就是开玩笑,当然也没人顶真。程庆高冷清之中想起了刘霞,觉得应该请刘霞去一次“天籁楼”,可是不知怎的刘霞竟没去。后来两人约会又见了两次面,但两次刘霞都热情大减。程庆高也觉得没意思。程庆高有些扫兴地问刘霞怎么了?刘霞答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程庆高说你厌倦我了?刘霞说也不是厌倦。哪为什么?程庆高追问。刘霞说女人是凭感觉的,我现在摆脱不了闫大姐的眼睛。那天在宾馆她采访晕倒,你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地看我,没有仇恨,没有遣责,反比打我骂我还令我不安。那是一种我说不清的十分复杂的目光,充满爱怜,又充满鄙薄,仿佛我是极低贱的青楼妓女,可不,我在你跟前真的是个妓女。程庆高说你不是妓女,我是真心喜欢你。刘霞摇摇头,你哪谈得上真心,只不过是喜欢花样喜欢放纵罢了,像沙漠的汉子碰到水洼,不管清浑都会扎头没命地狠喝。程庆高吃了一惊,程庆高没想到刘霞一个小服务员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而且把他看得那么透。女人真的厉害,尤其是经过些风浪的社会女人,她们识人的本领远在男人之上,单凭直觉就会判断的很准,不像男人昏头昏脑,在女人面前跟喝了半斤白干似的晕晕乎乎。程庆高沉吟良久,程庆高叹口气说你既这么讲,我们的关系还继续不继续呢?刘霞莞尔一笑,刘霞说玩玩可以,我还得奔前程啦,还得找个可靠的老头子过日子啦。说得程庆高只能点头。程庆高始终没敢说出与妻子离婚娶你的话。刘霞见他作难地憋着,刘霞说你不必为难,其实压根我就没准备跟你结婚,我们相遇只能跟王志文江姗一样,算各自过了一把瘾。
 
刘霞说得痛快淋漓,程庆高知道他俩要就此结束了,心里有些酸酸的。刘霞说还男子汉哩,拿得起放得下嘛,到底还是个“奶油”。程庆高没出息地说我在你跟前就奶油,就奶油。刘霞点了他一指头,说奶油多了也腻人,你读书明理难道不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刘霞的话说得程庆高脸皮发烧,程庆高心里呸了声,暗骂小娼妇骚蹄子把我勾引到欲海里你跳岸上观景致呀,我决不饶你!程庆高粗暴地猛将刘霞搬倒,重重地骑到她身上说,散就散,散了也要叫你永久记着我,想着我!不想刘霞在下面不仅没生气,反而“吐碌”笑,刘霞说算你威风行不行?我又没讲永远不再见嘛,反正都在一个市,你又有我的传呼号。程庆高不依不饶,程庆高说我不准你离开我,你得答应永远当我的情人!刘霞说中中中,我就做你永久的情人,满意了吧。程庆高说不满意,你还得答应只做我一个人的情人。刘霞乖媚地笑,好,只做你一人的情人。
 
其实,程庆高也知道自己图的是一时痛快,口不示弱。世界哪有永久的东西?现如今海誓山盟天崩地裂都已经化成过眼的烟云,何况与这骚婊子的一段露水情?
 
再过一段时间,程庆高便不敢随便找刘霞发威了。她考刘霞没回音,火烧火燎地奔宾馆猫等了半宿,直到后半夜意外发现刘霞满面春风地竟从某头头套间飘了出来。
 
程庆高大为泄气,心里酸溜溜辣乎乎,像喝了半斤辣椒面搅拌的老陈醋。人整个一下阳痿了。
 
lO
 
北斗为写这篇金属镁文章大费踌躇,很伤脑筋,后悔不该接这个烂差使。他翻了好些枯燥材料,也到市区近围一些镁冶厂转了转,看了看。心中产生了一种错综复杂的感觉。市里的宣传机构都在一片声地为镁厂加油鼓劲,似乎容不得他有其它的看法、想法。不知怎的他却对那些乱烘烘脏兮兮的冶镁厂爱不起来。他总觉得那些吐着大片浓黑煤烟,把尘土搅得满天飞扬,呼呼吐着火舌的冶窑,就像五八年大炼钢铁的小土炉。那时候他虽然很小,可是大办钢铁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了,男女老少齐上阵,村村镇镇都修起了土炉群,大家没明没夜地把石头、煤炭、抑或是树木投入熊熊的大火里,最后村庄、山岭都成了光秃秃的和尚头,炼出的渣滓却根本不能用,根本没人要。大炼钢铁把农民炼穷了,把土地炼瘦了,把人心炼得野蛮了。为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就斗争,打反革命、右派和右倾,构不成的也定个坏分子,监督劳动改造。现在市里大办金属镁当然从本质上讲与大炼钢铁是绝对不同的,虽然村村动作,有些混乱,但远远达不到那程度。而且炼镁是为了脱贫,是号召下的自愿,丝毫没有命令,没有强迫,有的只是扶植、帮助、鼓励,乃至政策上的优惠。他亲眼看到贫穷极了的山民为了微薄的利润而成倍地付出,那种坚韧与决心丝毫不亚于战争时代对于解放的渴盼与企求。
 
这使北斗感动,是他在城市上空呼吸着烟尘而又悲悯顾望不知如何下笔的主要因素。
 
书记对北斗说:你看得还不够,多转转吧,尤其应该到大深山里,那儿可是老区,是八路军的根据地。
 
闫婕也支持北斗到深山转转。闫婕说不论怎样讲,我们是党的喉舌,这一点不能变。
 
北斗说当然不会变,问题是怎样说,也就是所谓的角度,看法。
 
闫婕毫不思索,脱口而出:北斗老师,当然得从群众的角度,人民的角度,另外,还需上升得高一些,从社会意义上观察。
 
北斗望着闫婕明亮的眸子,喜欢她的直率坦诚。北斗微偏着头说:小闫,你能不能对我讲讲你对大办金属镁的总体感觉呢?注意,别给我上政治课,别念播音稿。
 
闫婕说:播音稿怎么了?播音稿也是我的心声。闫婕在北斗面前很放松.她略略做出点任性顽皮的样子,你太不信任我了,既不信任,我何必说呢?
 
北斗忙赔歉说信任信任,是我老胡涂了,该打嘴巴。北斗呵呵地作了个掩口的动作,闫婕觉得滑稽,便失声笑了。
 
笑过一阵,北斗又催她发表观点。闫婕说我的观点很明朗,市委提出大办金属镁,三年再造一个R市,总体上我是拥护的。R市经济不振兴不行,步子不迈大不行。可是我隐隐有一种忧患,不成熟的忧虑。
 
说吧。
 
我觉得每年以33%的速率递增,可以算作大跃进的速度,事情往往欲速则不达,另外,金属镁的做法是不是太群众化了些,土了些,也就是说,科技含量不高。
 
还有呢?
 
听说利润也不算大,所以我担心这么高额的全民投资,会不会使全市总体经济出现顾此而失彼。
 
嗯,还有吗?
 
我们土炉炼出都是粗镁,听说外国只是把它当矿石买走的。
 
对,说得完全对!北斗激动地一下抓住闫婕的手,北斗说你的隐忧和我不谋而合。闫婕,我得对你刮目了!你真该入主市委常委会。我有个建议,我们俩共同写这篇文章怎么样?
 
能与老师合作,当然有幸,我肯定会有所提高。
 
这么讲你同意了?
 
嗯。
 
好啊!我邀请你跳支曲子吧!
 
直到这时,北斗才发现他仍在拉着闫婕的手,他不好意思地松开,孩童般蹦跳着过去将音响打开。两人轻松愉快十分默契地跳起圆舞曲来。
 
1l
 
在家里,程庆高与闫婕的“冷战”还在继续。尽管天气已经进入盛夏,狗、猫都趴在树荫地下吐舌头,程庆高进屋就感到脊背丝丝冒凉气。他腰杆一点也直不起来。其实闫婕并没有多说话,闫婕一如继往地做她该做的事情,或查阅资料,或静看电视,或诵读英文名著,一付世界丝毫没有改变的样子。
 
程庆高心里悲叹,闫婕在他面前永远是只高贵的金凤,是皇家公主,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那怕将来混上局长市长,恐怕也扎不出孔雀的羽翎,熬不出贵族气质的。
 
程庆高由书斋搬进了办公室。
 
当夜深人静诸忙渐退程庆高独背铺板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仿佛又走回了原地。生活的怪圈是那么的令人不可捉摸,他转来转去,拚命挣扎,弄得头晕目眩,失却了东西南北。少时他的小市民爸妈到大佛寺给他算过命,说他咸池相旺,一生将会遇到三个女人。他爸听了很高兴,夸儿子比他有出息。住持还给他们留下一首偈语:金枝灿烂镜中缘,妖如水蛇波浪翻,切意还是布衣女,桃花源里做神仙。好命,好命。住持数声夸赞,喜得他抠豆如金的爸妈倾倒了所有的腰包。
 
程庆高对此自然不信,不过闲时聊作笑耳。如今静下琢磨,不知这做神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布衣女是何人。布衣农家女,难道最终会找个农村姑娘?他有些不可思议。程庆高有一段时间没有亲热女人了,荷尔蒙的积累,使闷热的暑夜更加难耐更加令人难以入眠。其实,严格地讲他程庆高并非猛浪成性淫欲成辟,他程庆高对女人应该说还是专注的。除了他的挑剔、选择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条件,必须有感情,必须十分地喜爱。男女作爱决不简单的是肉体结合,而是爱的发展,是爱的最美、最亲、最完善的形式显示。这与一般的性紊乱即所谓乱搞有根本上的区别。但不幸的是往往被社会上的人们毫不区分地一棍子打死。社会上有人总结了乱搞女人的三大必备条件:一有人材二有权,三有钱财能玩转。三条中只要能占一条,就会有女人对你媚笑。其实程庆高三条基本上具备了两条,对他挤眉弄眼的女人自然不在少数,说招招手就能上床,也许有点夸张,但他若主动出击,甘愿拂手被擒的会大有人在。远的不必多讲,就说他们这个机构吧,多数是临时借调人员,年轻人全大专以上学历,有那么几个也算窈窕的女郎,见了他总要风摆杨柳地故意弄出许多身段,也有下班了还不回家赖在他办公室里磨磨蹭蹭胡扯瞎侃的人物。
 
凭良心说,程庆高对她们的卖弄风骚,均视而不见。一方面他也把持着自己的品位,另方面兔子还不啃窝边草呢,他不能太没德行,不能授人以柄。重要的是他对她们没感情。
 
夜已过半了,程庆高刚迷迷糊糊瞌实眼皮,电话叮铃铃响起来。程庆高翻了个身没理睬,电话不依不饶地追着呼喊。程庆高只好伸出胳膊拿过耳机,懒散的嗯了一声,立即一个慌乱的声音闯入他的耳膜,同时也使他大吃一惊,立刻把他的瞌睡挤成齑粉。电话是从很远的深山里打来的,说桃花沟的炼镁炉体突然崩裂,滚滚烈焰灼伤了四五个人,两个炉前工伤势极重。程庆高丝毫不敢怠慢,立即打电话给市人民医院,要求出两部救护车到桃花沟救人,同时又赶紧向主管副市长作了请示汇报。之后,他便奔赴人民医院,亲自落实安排抢救医务小组和病房床位。到天透明的时候灼伤病人拉进医院,他们把床位和医务人员也安排好了,还特地从外市请来了烧伤专家,人一到就马上开展手术抢救医疗。
 
程庆高虽一夜未眠,仍毫无倦意。桃花沟炉体崩裂仿佛是个不祥的讯号,使他的心中产生了巨大阴影。他回办公室后马上给各镁厂打电话,要求将所有炉体通通仔细检查一遍,加强安全防范,一面向副市长报告,要求亲自到桃花沟勘查,处理善后工作。他对副市长说恐怕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副市长同意他的安排,对他的深入精神、吃苦精神给予了肯定。临走时副市长嘱咐他处理问题手腕要硬,该关就关该停就停,决不姑息。
 
桑塔那在山路上颠簸,程庆高想起他头一次去桃花沟的情景,那一次印象太强烈,使他只要一提起桃花沟,那个鲜亮亮水灵灵娇嫩嫩、腮帮子像水蜜桃、说话声音像山泉、走路像小鹿般蹦跳、名子叫作月桃的姑娘就会横伫在他眼前。那次他和副市长一块去视查,大深山里的桃花沟位于丹江一个小支流上,距古镇不远。那里常年戴着全国贫困区的帽子,有些地方穷得一家人合盖一条被。老区人盼富盼得眼睛里长胳膊,一听说山上最不起眼的灰驴皮石能炼镁能卖钱,就满山遍野地乱挖乱崩。那情景有点像当年反扫荡的地雷战,前后左右开花,不论哪个山头都轰轰隆隆响,黑烟黄烟像小孩子的尿洇片一样在天空中开着灿烂的花朵。桃花沟村眼看快要到了,车下坡,速度很快,程庆高惬意地俯在方向盘上,过着开车瘾。万没想到车子滑过拐弯的山嘴,一个女孩突然惊叫着从山坡上飞奔下来拦在了路中央。女孩胸脯起伏,使劲挥手,像绚丽的山花。程庆高初次练技哪经过这种场面,登时吓得面如灰土,手脚全乱了位置,心里喊着完了完了,任车子失控地往前冲,那种眼睁睁看着灭顶灾难临降的感觉使他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呜啦了一句什么,幸亏司机反应过来连忙死死地踩下急刹车,车子才拥推着姑娘两米多远停下来。他们不解那姑娘倒在地下袖子破了,为什么仍狠劲儿地阻推着车子,一刹那间便听见滚雷似的巨大的响震,随着“喀喳”一声响,房屋大的一块黑石从高坡滚下,又从山梁上弹起,砸落在路中央,距他们的桑塔那车头仅有六七米。他们一车人登时大眼瞪小眼,舌头缩紧到了喉咙里。
 
中午,村里为他们压惊,程庆高见到那姑娘在灶间烧火,似一朵流霞。后来姑娘又为客人们端菜。程庆高问姑娘,怎么就不怕被车子撞着压着,万一残废了可咋办?姑娘羞怯地抿嘴一笑,并不回话,却扭头跑掉了,桃腮边印出的两个浅浅酒窝,使程庆高感到杯中的村酿平添了几分醇醇的清香。所以,当副市长批评桃花沟村的时候程庆高打了个圆场。采矿不仅未停,程庆高还暗地支持桃花沟村人建起了这座冶镁的小土炉。这使得全桃花沟村人对程庆高感恩载德,老村长对程庆高敬重得一如自己长兄,让他割喂身上的肉他也舍得。
 
又要到桃花沟村了,又可以见到那个善良纯美的月桃姑娘了,这使程庆高突然有些昂奋,冲淡了调查事故的满腔盛怒。
 
12
 
北斗和闫婕的合作进行得很顺利,他们透过茫茫烟雾,确实看到大办金属镁给长期消沉清冷的城市,带来了一片忙碌。城市里车多了,人多了,服务于镁业的硅铁厂、制罐厂等十几个行业以及饮食、娱乐、交通、集贸连那些“洗脚城”、“桑拿浴”、“恋歌厅”、“洗头发廊”也都欣欣向荣,自创自生地发展起来。虽然杂乱无序见缝插针因地制宜地随厂点而设,但据说生意都还挺兴隆。这就好,这就说明人们吃饱了,肚子不饿了,兜里乘钱了,饱食思淫欲,不然,谁肯空着肚皮去消遣、去烫那每天都要走路的臭脚板。
 
不过,桃花沟炉体崩裂的事故还是使他们震惊,使他们的忧患强烈。北斗和闫婕决定也到大山深处去走一遭,尾随程庆高,看一看土炉背后的奥秘。
 
这已经是事故后的第五天了,闫婕借用了双休日,她可以不在台里面值班,而且那深山里的采访,无论如何是当天不能回来的。
 
程庆高在桃花沟待了五天,这五天他可没闲着。他看完现场后先把村干们集中起来开会,大训了一通。村干也就是厂干,程庆高吼叫追查事故责任者,吼叫着要关压判刑,吼了半天没人发言,全眼观鼻鼻观口口往下巴底下囚。程庆高急了,程庆高喊,指挥部决定停你们镁厂,封了,关门,永远不许开了!老村长一听“卟嗵”一声就给程庆高歪下了,老村长说:厂子不能停呀!要抓就抓我吧,我是头,我有过,我愿意坐牢,只是不能停镁厂,不能掐断俺山里的希望!老村长这么一讲,所有村干们都嚷嚷起来了,都要承担责任,都要争着去坐牢,去抵命,唯一的要求都是不能停他们的厂子。老村长血红着眼睛嚎:不过才伤几个人,算球啥呀,当年打小日本死那么多咱也没有含乎过。现在打富仗,出点批漏伤俩人,值得大惊小怪吗!嗯?!扛根烧火棍(火统)还走火咧!
 
受伤的人里有老村长的亲侄儿,亲侄儿能不心疼吗?村人的理论使程庆高哭笑不得。会开了一天也没开出结果,倒把程庆高的头开得斗样大。
 
冶炼炉是全村各家从鸡屁股银行扣出来集资修的,又向信贷社贷了一大笔款,全村人把身家性命都押上面了。程庆高听月桃姑娘给他讲了一个凄婉的故事,说村里有个姑娘得了绝症不能下床,姑娘最大的愿望就是想买一条城里人穿的花裙子,可是家里没有钱,于是姑娘就把长头发剪了卖发辫,留长了再剪再卖。姑娘攒了两年发辫钱,没等穿上花裙子人就不行了,姑娘听说村里集资建厂就把发辫钱献了出来。姑娘临终说:明儿咱山里富起来,可别忘了还我的裙子呵,买两条,要一条真丝的。
 
程庆高听得心里掉泪。
 
这婉凄的姑娘是月桃的亲堂姐,她与月桃形影不离,是村里公认最出色俊美的俩姑娘。
 
程庆高心里说,我也不是富家出身呀,小时候也曾提篮叫卖过,米花糖哩,又甜又酥,二分钱一个,三分钱俩哩……。
 
程庆高知道,桃花沟村的冶炼炉是不能随便简单勒令关闭的了。
 
月桃姑娘很聪明,她在山外高中读过书。她见程庆高为炉体的事紧锁眉头,生法儿逗程庆高高兴、开心。月桃从林子里捉来了几只小松鼠,山里的松鼠并不怕人,而且易于豢养,它们在桌子上蹦来蹦去,朝程庆高挤眉弄眼,小人儿似地坐着捧吃甜杏,把一只山杏啃得滴溜溜转,样子十分逗人。程庆高不笑,向它们噘嘴、吹气,它们不怕,给他扮鬼脸。程庆高终于忍俊不住,裂开了嘴巴。他童心萌动,恶作剧地装成大灰猫,呲牙裂嘴又瞪眼地学了声猫叫,向松鼠们猛扑过去。松鼠大吃一惊,哗一下四散溃逃,窗台上的一把老泥壶竟被蹬倒滚到地上,跌得粉身碎骨。程庆高连说可惜可惜,可惜一把好泥壶。都是你这小妮子引来的错。
 
月桃在一旁说:打了就打了,有什么可惜的,倒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跟咱这冶镁炉一样,崩了就崩了,修补它干啥,不如重建新炉,建个好点儿的大炉。
 
一句话点醒了程庆高,程庆高心里砰然一动,倏忽一亮。着呀,这个问题倒真该好好想一想了。至此,炉体崩裂带给他的不祥预兆、不安感觉才慢慢聚焦,慢慢请晰起来。
 
其实,他早有这种预感了,只是他没时间去认真地想它,正视它。
 
村里派月桃姑娘陪伴侍候照料程庆高的饮食起居和日应一切。月桃的老爹,也就是老村长板起脸对月桃说:桃儿呀,村委会研究交给你一项重要任务,必须得好好完成,不准打半星折扣!
 
什么任务呀?月桃问黑着脸的爹。
 
侍候照料城里那个小白脸。爹和你叔叔大爷们都看出来了,那个小白脸喜欢你,和你玩得来!
 
月桃不说话,月桃脸红了。
 
老头继续说,村委都讲了,派你最合适,你是咱村的尖尖儿。不管使啥方,只要能把小白脸恋住,就算为咱村立下了头一份大功劳。村人敬重你!
 
月桃脸更红,月桃背过身子去。
 
老头以为女儿不悦,不愿,老头生气了,训斥道:别拧身子,别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山里一个小丫头;那小白脸是谁?城里的大局长!小白脸不是土包子,小白脸读大学进京城是翰林院出来的大学士,论长相跟白袍小将罗成也差不多,辱没不了你!前朝皇上选个宫女还恩宠交加争抡着往上送哩,你仔细想想知点好歹造化吧!
 
月桃没来由挨爹训斥羞辱,委曲地哭了,肩头一纵一纵的,声音细细地从指缝中委婉地漏出,像岩缝中渗出来的清流,汩汩地从清石板上淌过。
 
老头儿吃了一惊,惶惑地望着女儿,不说话了。
 
老头儿心疼起来,老头儿眨眼睛,慢步探索到女儿跟前,以农民式的狡黠,放缓口气,凑过去脑袋低音儿悄悄道:老爹打听清楚了,那小白脸跟他妻子离婚了呢。如果妮能搭上这么个女婿,老爹我可要烧高香哩。
 
捂着脸的月桃见爹越说越没着落,哭也不是,羞也不是,只好把脑袋扎进怀里,往里屋跑去,急得老头在后面跺脚追着喊:世上哪有不出嫁的女?可真是的!
 
13
 
程庆高仔细地理好思路,他又重新勘查了事故现场,细心地询问了投料经过,他发现这种小土炉本身就存在着很大的不安全因素。小土炉劳力投入大,生产效率低,产品质量不稳定,这些缺点都是显而易见的。世界上用这种土炉冶炼镁的国家可能不多了,然而作为一个贫穷的发展地区,使用它又是必然的。就这投入的资金已经相当大了,每个建炉的单位都倾箱倒箧,并且都在银行贷了几十上百万的贷款。这些投入的回收是迟缓的,需要较长的时期,而且要风平浪静,不出现大的周折。程庆高何常不想建现代化冶镁高炉,但我们建得起吗,就像建现代化钢铁企业,一个地区、市哪有那个力量,更何况是小小的山村?
 
尽管如此程庆高还是决定要在桃花沟村重新建炉,在旧的基础上加以改革,建一座比现在高级些的炉子。不再出粗镁,直接炼精镁,真正意义上的镁产品——镁锭。这不仅仅是为了桃花沟村,似乎也是为了自己,他程庆高是有眼力的,也许有一天它会为自己证明。建新炉首要问题当然是需更大的资金,程庆高向几个银行的铁哥们通了电话,说他在作一件大事,要铁哥们倾尽全力支持。铁哥们说支持你就等于支持我们自己,我们相信你。这给了程庆高极大的勇气和力量。程庆高说,好哥们,兄弟会给你们每人在山里盖座别墅,消暑避寒,桃花沟的风景亚赛张家界。
 
程庆高把他的决定告诉给村委会,村委们高兴极了,全村各家都要拉他去吃饭。老村长眨巴着眼睛嚎:庆高哇,以后咱桃花沟就是你老家,咱桃花沟企业总座的位置也永远是你的。桃花沟的事一切都由你说了算,你啥时来都是咱村的活神仙哪!
 
程庆高说神仙可不是人当的,神仙光玩不干活,建炉的事情很费心,很复杂。
 
那是,那是。老村长连答,一面又喊女儿,月桃呀,你生法儿去弄些山珍,好给你哥补一补脑子呀。
 
哎,知道了。月桃清脆高兴地回应,像小牡鹿一样蹦跳着走了。
 
晚上,程庆高尝到了一种从未喝过的汤。肉极细极香,像鱼又不是鱼,没有一点刺,滑嫩可口。程庆高不由就喝了两碗,喝罢顿觉心清气爽,神力倍增,精神特别地好。程庆高好生奇怪,问月桃汤里煮的啥。月桃笑而不答,显得很诡秘。这更增加了程庆高的好奇心,程庆高越发地追问。月桃闪闪烁烁,总把话往别处扯。三逗两逗,程庆高兴性儿起了,大孩般的顽皮劲儿上来了,说月桃你讲不讲,你再不讲我可要动手嗝吱你了。说着就真去嗝吱月桃的两肋,月桃躲闪不及,被嗝吱得笑喘成一团,只好求饶。程庆高说你讲吧。月桃说我讲给你,可你得先发个誓,不许告诉第三人。什么事呀这么神秘?别问,你到底发誓不发,不发就算了。好,我发,发,我决不告诉第三个人,讲了就烂舌头。现在你该讲了吧?
 
月桃喘了口气,缓过笑劲儿:对你实说吧,你刚才喝的汤,炖的是娃娃鱼。
 
什么,娃娃鱼?大鲵呀,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罪过罪过!你们从哪运来的!
 
月桃说:看看,不对你讲吧,讲了你又大惊小怪。什么运来的,这是咱桃花沟自个儿生的。
 
我不信。程庆高说,好赖我也知道大鲵生长在南方,你别唬弄我。
 
信不信由你。月桃噘起小嘴,细气若兰,我骗你干吗?娃娃鱼是俺们桃花沟的山神,不许动的,只几个老辈人知晓,不允许外传,连村里人大多都不知道呢!老头们称它美人鱼,每年八月十五都要敬香,祈佑平安。
 
真的?程庆高张大了嘴巴,冬天下雪结冰了咋办,大鲵咋生存?
 
月桃斜了程庆高一眼:有温泉呀,泉里不结冰,冬天冒热气儿。
 
噢。程庆高恍然大悟,万没想到大自然的造化是这么奥妙,彻底相信了月桃的话,好奇心强烈地催促着他,他央求道,你们桃花沟真神秘呵,能带我去看看好吗?
 
天晚了,明晚儿吧。月桃说。
 
不,现在去吧,不然我会睡不着觉的。
 
可是,月桃犹豫着,远着哩,离村有七八里,就我们两个人。
 
怕什么,有狼吗,我会保护你。
 
狼倒是没有。
 
哪还怕个啥。求你了月桃,带我去看看吧。
 
——好吧,让我拿点东西。月桃迟疑着拿了香皂和毛巾。
 
月,很明,很亮,挂在天上,像具银盘。黑魆魆的大山把天空劈成狭谷,巨石和老树又像一只只或立或蹲的怪兽。程庆高感到很新鲜,很刺激,一直东张西望,问这问那,还不时地惊叫两声,弄出些虚无的紧张。山里的暑气消得快,阴阴的风轻拂着,仿佛山谷间安装有巨大的空调器。月桃忽上忽下忽蹦忽跳地带着路,跨过石块沟壑荆棘,还要不时地拉程庆高两把。程庆高就索性扯着月桃的手不放,像个小孩似地让人牵着走。漫山的野山桃成熟了,噗噗落在地上,有刺猬匆匆地觅食和争闹。大约有半个多钟头,他们来到了沟脑,就听见哗哗水流在冲击。月桃说那是瀑布,从沟头上泻下来的。程庆高顺着月桃的手指看见了月光下挂在岩壁上的一条亮带。真美呀!程庆高惊叫着,接着他看见了瀑布下掩映在草丝石块中的大水潭,潭面约有半亩大。程庆高高兴极了,他问大鲵就在这潭里吗?月桃说不在,在大潭那边岩缝深处的小潭,那里冒温水。小潭很远,看不清,隐藏在绝壁刺丛中。程庆高说大潭可以游泳吗?欢呼着奔向潭边。月桃说当然可以游,不过按规定今天十六,该女娃们洗澡的,男人这天不能来。程庆高这才想起刚才为什么月桃犹豫着不来了。他看了看并没有其它姑娘,月桃说大家都让着你哩,猜想着你肯定会来嘛。程庆高许久没游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飞快地脱掉衣服,扑入水中。那水不凉不热像矿泉水般滑润纯净。程庆高欢叫着说,水真好呵,可以直接装瓶当饮料卖了。又问月桃你们每月十六都来吗?月桃说不是一月一次,是逢六就来。程庆高又叫,我可找到你们桃花沟闺女个个水灵的原因了,原来都是山泉水泡出来的呀!月桃,你也下来游。月桃说,不,我不下。程央求:下来么,下来么。月桃心软,月桃拗不过,月桃犹犹豫豫,月桃最后轻叹了口气,说:好吧,我下来陪你,不过,你先扭转过身,让我把衣裳脱下来。程庆高听话地扭过身子,直到听见耳后响起溅水的声音,才转回来。他过去扯起月桃的臂膀,半搂抱着,向深水处漂去。
 
银月朗朗,树影如梦,两条美人鱼出来了,在潭面上喧闹,亲昵,嘻戏……
 
14
 
闫婕和北斗到桃花沟就与程庆高接上了火,双方大吵了一架,争执得很激烈。
 
闫婕程庆高夫妇一场,她还从来没见他这么粗暴厉害过。他们离婚、去法院,双方都很默契,既没有争执吵闹,也没有像某些人那样去餐馆喝上一杯离异酒。然而这次会面,程庆高一开始就气鼓鼓地,很不冷静。他先是挖苦,谩骂,说嗬,跟踪报道哇!嗅觉够灵敏的!接着又说,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吗?看呀,冶炼炉出事了,金属镁有问题了,要关闭了,倒台了!拍巴掌呀,你们怎么不拍巴掌?!怎么不庆贺?!闫婕说,这是什么意思,谁拍巴掌谁庆贺了?谁幸灾乐祸了?程庆高说你,就是你,你巴不得我一个斛斗裁坑里!闫婕原本还忍着,听了这话生起气来。闫婕红涨着脸说,程庆高,你怎么能无中生有,血口喷人?程庆高说我就是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我不喷别人专喷你闫婕!你说你不是幸灾乐祸干吗撵着我追到深山里来?你安的什么心,什么目的?!
 
闫婕说,我要弄清事故的真像,调查事故的原因。
 
看看,露出尾巴来了吧!调查,调查,世界上那么多事不调查,偏偏跟着我调查!滚,我不欢迎你,你别苍蝇样缠住我转!
 
闫婕脸气青了,气得说不出来话。她是平生头一遭受这样的侮辱。
 
北斗一看程庆高纯粹是蛮不讲理地在发泄离异的积怨,让两个妇女把闫婕劝走,转身对程庆高严肃地说:我传达书记捎给你的一句话,他让你冷静,认真总结教训。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把家事私怨带到人民的事业中!
 
北斗和闫婕在桃花沟待了两天,详细调查了一切。老村长对待他俩根本比不上程庆高。程庆高是自己人,他俩个是客,老村长和村委们用恭维和热情把他俩架开了距离。这期间北斗闫婕又和程庆高谈了两次话,闫婕不计前嫌,闫婕的大度多少使程庆高有些后悔,小市民的烙印总是要不自觉地流出来给他脸上抹点灰,这醒悟使得两次谈话都比较顺利。最后一次交谈程庆高明显地露出了迎奉。北斗和闫婕也都表现了友好。北斗向程庆高透露了国际市场的某些信息。北斗说为什么我们的粗镁能卖出去?是因为东欧那个世界上主产镁的国家在动乱,在打仗。我们发展镁业抢了个好时机。可是人家的仗不会一直打吧?是打三、五年还是十来年?小土炉将来跟现代化联合企业怎样抗衡呢?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一个快字、抢字吧?抢在前面,抢科学,抢发展,站稳脚跟,但这又谈何容易!程庆高,你的压力、担子都太重了!
 
北斗体贴的话语使程庆高感动。程庆高说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将来究竟会怎样谁也不敢保险,我们尽力而为吧。
 
对,尽力地去作。北斗点头同意。
 
老村长见程庆高和北斗、闫婕双方和好了,很高兴。为了弥补对北、闫两位的招待不周,老村长自告奋勇要带北、闫二位游山逛景、看看他们桃花沟的景致。老村长带他俩去了沟脑的大潭,观看了百尺瀑布,还带他俩钻了几个溶洞,有个溶洞的石笋、钟乳很有观赏价值。
 
走出溶洞,他们来到一座石崖前。忽然一阵风卷来极浓极浓的清香。闫婕抬头巡视,兴奋地指着崖畔巨石说:看呀,兰花,兰花!北斗顺方向望去,果真见一丛茂盛的山兰吐着乳白的花苞镶嵌在顽石缝中。那兰草叶子足有二尺多长,被风吹着,像姑娘飘柔的长发,而那巨石又像男子汉一样,挺着结实的胸脯,用躯体和毅力去呵护柔弱的小妹。北斗和闫婕都定定地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简直都望呆了。闫婕喃喃地说,我回去一定要把它画下来,画下来。北斗说画吧,画好了我给你填字配诗。闫婕说那好啊,北斗老师咱们一言为定。北斗说一定,一定。他们刚踅回村里,市里的电话就追来了,要他俩立即回去。报社和电视台都有任务在等待着他们。
 
闫婕临走的时候见到了月桃,她喜欢月桃并送给她了一支笔,嘱咐她来年一定要考电大,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给自己打电话。
 
闫婕回去后果不食言,她凭借回忆和想像创作了一幅水墨山兰图。闫婕小时候学过国画,有功底,北斗看了之后夸赞巨石画得有气势,兰草画得有柔情。闫婕说本来么,那天我们看见风把兰草的细叶都贴到石头上了。北斗说是的,你把兰草画活了,画出了本质,画出了她的情感。现在该我配诗了,我要找一首恰当贴切的。北斗的字也是自成一体,在R市书法界占有一席之地。北斗毫不犹豫地拿起笔来,略加思考,饱蘸浓墨,行草相合地在宣纸上写下了四句诗,那诗是:
 
为君泼墨绘丹青
一笔一叶尽含情
喜看兰石紧相偎
如闻窃窃私语声
 
闫婕一看诗句,耳鬓登时泛起潮红。她斜了北斗一眼,说:夫子也行不端乎?北斗接道:圣人也是肉体呵,食色者性也。闫婕见北斗目光炯炯地眈视着自己,心里有些慌张,她忙急中生智地说:老师既思红颜,学生当为老师作媒。北斗感叹一声,良久不语,又望了闫婕一阵,才轻轻吐出三个字:不必了——说罢,起身而去。
 
夜里,闫婕辗转反侧,爬起来给北斗打电话,闫婕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你受到伤害了吗?
 
没什么,谢谢你的问候。北斗慢慢地答。
 
闫婕解释:其实,我也,我们是知心好朋友……
 
北斗:是的,我们是知心好朋友,可是,我还要吐出心底藏着的一句话,允许我讲吗?我,爱你,敬你,真诚的,精神上的,可以吗?
闫婕:可以,我,也……
 
电话真是个好东西,它掩饰了羞臊、别扭和难为情,为精神恋人们搭上了一座独木桥,别人想要窥视全景是很难的。
 
15
 
市里召开人事会议,任免和撤换了一批局级干部。正式成立镁冶局的条文也批下来了,然而局头头们的位置安排却大出人们的预料。平时不怎么干工作的那位副主任当了正局长,据说是用钱堆的;程庆高仍是副职,但主持工作。局里增添一位女副局长,说是为了平衡局级妇女干部的不足。这位女副局长不是别人,是已在市委宾馆担任副经理职务的刘霞。
 
刘霞在任职会上笑容可掬。刘霞已经出道了,她很得体地说,我是来给大家作后勤工作的,我给大家跑腿,给大家办事,腾出你们的精力,好把工作搞上去。
 
程庆高想不通,耻于与这些人为伍。他一气之下跑到桃花沟住了三天。桃花沟镁炉改造早已完成了,镁锭出得很顺利,价格也升了上去。程庆高准备甩开外贸单位,直接与海关挂勾。程庆高在局里作事仍然是自己一人说了算。平时不大理睬刘霞和局长,虽然他们的办公室门挨着门。倒是刘霞迁就谦和,主动和程庆高说话,把他敬成个人儿。这反倒使得下面的人看不顺眼,觉得程副局长未免太傲,太狂。
 
北斗和闫婕合写的金属镁文章,也早完成了。文章写得很好,文章实践与理论相结合,既有普遍性,又具指导性,市委满意,省委也满意,省委书记还在文章上签批了红字,要求省报腾出一个整版的篇幅刊登。省委书记说,工业改革难度很大,改革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抢时间,抓时机!古代的猿猴,抢到前边的就变成了人,落在后面的到今天仍然是猴子,再变也难变过来。道理就这么简单,明了!
 
年底的时候,R市的市委书记调任省委某部部长,进省常委会;北斗到省报担任副社长、副总编。
 
闫婕离开了电视台,闫婕在市委宣传部主持工作。北斗和闫婕几乎每个午夜都要通电话,那怕只听到一声呼吸,也会是入眠的慰籍。
 
春天的时候,程庆高突然不干了,他毅然向市政府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决心不再吃公粮。桃花沟放火鞭欢迎他,桃花沟人说我们这是娶女婿。
 
程庆高放下提包就和月桃遁入了大山。他们扛着猎枪,背着行军囊,攀崖越岭,到野鸡垭去打猎。
 
春天的大山,山花烂漫。程庆高和月桃穿石峡,钻林莽,耳听得山鸡咯咯呜叫,眼瞧得杜鹃紫萝五彩缤纷;野兔不时从他们脚边突然蹿出,山狸猫摆着火尾蹲在枝头吡牙裂嘴。程庆高心花怒放,程庆高完全陶醉了。
 
哦呵呵——程庆高畅开喉咙狂喊。
 
哦呵呵——群山跟着回应。
 
程庆高举枪,瞄准野物,勾动机栓。砰!子弹尖利地飞出,不管中与不中,程庆高都要狂叫狂喊。
 
月桃飞快地去草莽中捡回山鸡,或者野兔,把猎物用树枝挑在肩头上。
 
渴了,喝山泉;饥了,吃烤肉。他们钻丛林,蹚灌木,半天过去,衣履不整,成了原始人。
 
程庆高是多么地高兴呵,尽情地欢乐,尽青地歌唱。他把所有会唱的歌,包括儿时的歌谣,全唱了一遍。人在大自然里,彻底地摒弃了虚伪和矫作。
 
夜里,他们挑选了一座干燥的岩洞,勤快的月桃薅了些枯草当褥子,又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程庆高捡回许多树枝,放进火里,月桃把吊锅吊到火舌上,煮着大山鸡。不一会锅就咕嘟嘟滚起来了,浓浓的香味灌满了洞内。
 
有酒吗?程庆高忽然想喝两口酒。
 
聪明的月桃取出早备下的剑南春。这是临出发时老爹塞给她的。老爹说男人有女人就得有酒,酒和女人是男人的两样宝,哪样都不可少。程庆高见酒眼一亮,果然就感激地跑过去亲了月桃两下。
 
鸡炖好了,月桃给程庆高撕下半拉。程庆高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嘴对瓶口,一次就抽一两,十分豪气!酒喝半斤,程庆高醉意微醺,拉起月桃就跳起舞来。那舞不分什么三步一步,而是胡蹦乱跳,有点像非洲极少的原始部落,口中喊号,只要踏着节拍就行。月桃受到感染,兴奋得腮如胭脂,她的辫子跳散了,外套甩掉了,青绿色的背心把身体裹得像葱段,明亮的眼睛像星星。火舌明灭地闪耀着,把一切都涂上梦幻的影。是龙亭吗,是瑶池吗,抑或是蟾宫?那月桃分明就是小龙女,是女神,是嫦娥。啊,不不,这无人仙境野鸡垭应该是伊甸园,月桃姑娘是园中美丽活泼的夏娃。程庆高忍不住了,程庆高在心里呼喊,我就是后羿和亚当呀!月桃,你身上有我的肋骨,这辈子我注定要做你的男人了!
 
程庆高上前托抱起月桃,吻着她的脸,轻轻铺放在干草上。程庆高小心翼翼,动作舒缓,像拥抱着一堆珍贵易碎的玉瓷器。给我生个孩子吧,程庆高喃喃。月桃说当然要给你生,生两个,金童玉女。太好了!程庆高冲动地喊,我们一齐努力吧,生他一对双胞胎!于是,程庆高像绣花般地精雕细描,密针密脚,一会儿百鸟朝凤,一会儿彩云勾月,直把个月桃恩宠得半含在口中。月桃半合着眼帘,十九岁的脸上鲜花盛开,漾着清纯甜密和越来越深的情爱……
 
一年以后,东欧某小国内战停止了,世界金属镁价格回落,R市冶镁厂大多数被迫停产,仅有极少的两三个小厂时断时续地冒着黄烟。桃花沟的镁厂也受到了冲击,利润减少了一半,但这一半也足以让人们眼红!程庆高让镁锭直销海外,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积累,准备引进西德设备,扩大生产,还准备在市区兼并两个厂。
 
程庆高踌躇满志,现在他已是绝对的正职了,手里握着几千万元大权,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想把当初他所在的机械厂买下来,让机械厂的工人上班,让那些骂过他的人感恩戴德地对他喊爹。当然,他是学机械的,也包含着割舍不下对机械行业的情恋。
 
潮起潮落,市镁冶局被迫撤消了,全市总共卷进去几个亿,凡办镁厂的单位,几乎全被银行催逼债务压趴在地上。市财政更加拮据了。下岗工普遍多起来,街上做小生意的比路人还要稠。市政府爆出了丑闻,某头头因受贿被监察院起诉了,后又查出大量的男女关系。市中心的光明广场依然热闹非凡,只是歌舞厅改了“的士高”牌子,换了霓虹口号,据说是宣传部的旨意,要净化社会空气。
 
光明广场中心有座伟人塑像,属于“文革”遗物。伟人站在大理石台子上,高瞻远睹,风雨无阻,不知疲倦地望着远方。一日,忽然有个流浪艺人站到台阶上唱快板,引来一片人围观。快板道:
 
老人家,二目观
真真假假难分辩
往东看,政府里出了个大坏蛋
往北看,下岗职工一大片
望西看,看守所里人员满
望南看,学校挨着“妓女院”
 
艺人还未唱完,警察来了,警察把人群疏散,恢复交通,赶走卖唱艺人。艺人边走边说:叫我走,我就走,不给你们露家丑。掂起竹板一溜烟跑了,警察们眼睁睁瞅着无可奈何。不一会广场西南角又围成疙瘩,还是那个艺人在唱快板:
 
你别急,他别慌
我给大家唱段光
某某某把人丢光
×××把官卖光
ABC把钱花光
害得大家光喝汤
 
警察们又赶紧往西南角跑去。
 
数日后宣传部决定,由文化局群艺馆牵头,在广场组织晚会,各单位轮流出演节目。于是,专业剧团演折子样板戏,业余文艺队唱今日的南泥湾。广场更热闹了,人也更多了,一派欣欣向荣,歌舞升平。电台急忙发稿,说R市创造性地开辟广场文艺,喻教于乐,既活跃和丰富了群众的文化生活,又用社会主义信念教育人民、引导人民,加强了精神文明的建设。
闫婕被调到省里了。
 
闫婕和北斗终于突破了“精神情人”的框框,闫婕扎进北斗的怀里,但他们谈好不结婚。她靠在北斗的胸膛上,平生第一次找到了小鸟依人的甜美感觉。
 
市里来了位新书记,他的担子好沉,好重。程庆高不到一年时间,又兼并了两个厂,大有“农村包围城市”之势,他准备成立集团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
 
月桃的肚子很争气,果然生了双胞胎,闫婕据说也有了妊娠反应。春天又到了,春风挡不住啊……
                                                                                                                                      1999年夏   

附:李志林简介

      李志林(1941—— ),河南淅川紫荆关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鹤壁市作家协会顾问。多产作家。作品涉及长、中、短篇小说,戏曲、散文、电视剧等。著名电视剧《阴阳宅》编剧。主要作品还有《山沟里的菊花》、《石头沟》、《考验》、《春播》、《龙须草》、《青春的旋律》、《火凤凰》、《丹江散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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