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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上)
东鳞西爪 - 网友投稿 - (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上)
(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上)
 
作者:李志林  加入时间:2008-2-18 14:03:58  
 
 
 
春风挡不住(上)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1
 
入夜,热闹的R市光明广场,“的士高”舞厅高大的霓虹灯闪烁着光怪陆离的大标语:
 
如果你想痛哭
如果您想颠狂
如果您想温柔
如果您想快乐
 
那字迹忽明忽灭,一句一个惊叹,像魔鬼般地惑人、诱人,勾引着整日劳累疲惫不堪而又把日子过得平平庸庸毫无味道的R市人们的灵魂。
 
程庆高一脸沮丧地在夜市上漫游,脑子里闪映着连日的不快。他这个副厂长真是窝火透了,厂长在外带着女秘游山逛水,说是洽谈业务,他在家累死累活受尽煎熬,顶着透支亏损的罪名手中却无半点权力,让他背黑锅落个遭人仇恨唾骂的臭名。实事是厂里鉴于市政府体改办和局里三令五申的督促催逼,决定拿出三分之一的人员下岗。这个名单本来早就研究好了的,只厂级领导知道,对下严格保密。偏偏到快要执行宣布的时候,一封电报,厂长乘飞机去了小日本儿。程庆高就想把这事拖一拖,等厂长回来再搞。勉强挨了半个月,就受到了体改办的批评。他们厂是县级厂,全市的改革重点单位。体改办说他们影响耽搁了全市的改革进程。程庆高只好咬牙捏住鼻子,把脖子伸得长长的,等着挨砖头了。他把下岗名单公布出去,果然像滚油锅里猛浇一瓢水,全厂炸开花了,程庆高祖宗八代被百名下岗者翻过个骂了无数遍,有人扬言要背地打黑枪,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程庆高的办公室立马就被下岗工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风雨不透。程庆高那一刻狼狈得简直跟挨斗挨唾的黄世仁差不多了。
 
在单位是这样,回到家,妻也不让他舒心。妻闫婕是电视台政治新闻播音员,面孔永远严肃呆板得像罗京,说话永远和中央保持着绝对的一致性。无原则的妻从不谈。妻责怪他懦弱。妻说你应该理直气壮地对工人讲,改革就是要有一部分人先作出牺牲。革命战争年代,没有牺牲就夺不下城池,现在改革不牺牲掉一部分人利益改革就不能成功。
 
程庆高双手捂住耳朵吼,你想让我当场被撕成碎片呀!你还有完没完?你烦人不烦!?程庆高“砰”声摔上门,悻悻冲上街头。
 
妻比他大,妻永远是他的严师与大姐。他在她面前只能做个乖弟弟。
 
他不甘心。
 
不甘心受人摆弄,只作副手;不甘心妻子的谆谆教诲,一脸肃穆。
 
程庆高信马由缰转到夜市最热闹的光明广场,于是魔鬼般的霓虹灯广告牌便跌进了他的眼眶。程庆高一怔,平日来来往往没怎么在意,此刻他倒真的是想喊想叫想吵想闹想颠狂想温柔想快乐想痛哭。程庆高脚下有小鬼引路似的,恍恍忽忽不知不觉间就推开了“的士高”舞厅优雅豪华的巨大的玻璃门儿。
 
刘霞就是这样在程庆高燥闷不快焦烦无奈的时候闯入程庆高的生活的。他们先是在舞厅里对舞,穿着超短丝质汗衫的刘霞那天打扮得很新潮,很性感。她迪斯科跳得很好,霹雳舞更是炉火纯青,尖挺的小奶子白晰的小肚皮以及那个神秘的、时时变幻、能引起男士充分遐想的肚脐眼儿,不住地在程庆高眼前晃动。程庆高中了魔法般地死死盯着,跟着,激烈地扭动身体,迎合那节奏飞快变幻莫测的优美身段。这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烦心的事儿都不存在了,什么工作下岗,什么正职副职,有的只是眼前鲜花般灿烂的脐眼儿。他的脚步不知不觉越跳越快,舞姿愈来愈奔放自由,抬手投足,鹰舒燕展;伸拳踢腿,猿臂熊髋。程庆高得到了超水平发挥,这时候他浑身透出爽气,情绪完全得到了改善。他想起运动员为什么能在奥林匹克夺冠,法国为什么能在国门口将世界排名第一的巴西队灌了个三比零。超水平,噫,超水平!看起来的精神状态很重要,超水平能创造一切,创造智力,创造体力,创造科学。这些想法在程庆高脑子里倏然而过,他忽然敏捷地预感今天他的生活一定要发生点新鲜,他竭求新鲜,渴求色彩,渴求亮点。他竭力去迎合对方飞旋的身姿,眼睛慢慢地向上移动,在尖挺的胸脯上逗留了一会儿,滑过葱脖儿一截白白的脖颈,落在若开若合的紫唇之上。程庆高立刻被烫了一下似的,差点弹跳起来,那种诱人的酱紫唇膏,使女人丰采倍增,性感倍增。程庆高舔着焦渴的嘴唇,眼睛冒了火般地继续往上看,恰巧刘霞这时也在火辣辣地向他看,四只眼睛相碰,立刻撞出了电光,当下两人都觉得身子像过电一样,抖了,麻了,木了,他们匆匆退出舞池,匆匆坐进幽暗包厢座位,一杯咖啡未及啜完,就匆匆离开,要了个KTV包间,单练去了。
 
门一碰上,刘霞就千嗲万娇跌进程庆高的怀里,要做他的风流情人。年轻的刘霞风情万种地抱着程庆高的脑袋将他的眉眼口鼻吻了个遍,终于吻起了程庆高伟男子的豪情,吻起了程庆高敢于猎艳的野心。程庆高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程庆高想男人到此时如果再不敢突破,再不敢做出实质性的举动,再屈从于所谓的理智,就太他妈不是个男人了,太窝囊、太废物、太傻蛋了,这样的人肯定一辈子什么事也不敢干,什么事也干不成。这些年,他程庆高循规蹈矩不是还在原地么?于是程庆高堤坝坍溃,洪浪香风一阵阵熏冲得他目醉心迷,他再也把持不住而且也不想再把持了。他突然间雄风勃起,程庆高三下五去二就把刘霞淋漓尽致地剥了个精光。实事上刘霞的裙裾很单薄,轻轻一扯,一切就纷纷落地。KTV包间很暗,设备齐全,什么事都适合干,而且绝对安全,绝对不受干扰。刘霞作事之前先点了几首台歌,绵软软的,似唱非唱,似哼非哼。他俩光着身子贴在一起,随乐步扭晃,研磨,没几下程庆高就忍受不住,饿虎扑食般将刘霞扑倒在沙发上。刘霞十分美妙地叫唤了一声,将腿高高地扬到了沙发靠背上,接着叫唤声一会儿变成了美妙的尖歌,那尖歌翻转旋舞,时不时地冲出几朵惊绝的高调花腔,使得整个曲子无比地斑斓华丽。程庆高从未领略过这种张扬,他一下子被捏住了魂灵,一下子强悍无比,爽美无比,他体验到了从妻那里从未体验到过的快乐。
 
从此,程庆高离不开刘霞了。每次相会,程庆高的烦躁就会被刘霞给洗掉,勇猛就会被增加,如同注射了强力荷尔蒙,程庆高才能斗志昂扬地又去撕咬和拼搏,去残忍地攻击对手摘取晋升的职位。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
 
2
 
24岁的刘霞,是市委招待所——华都宾馆的服务员,别看岁数不大,已经有过两届婚史,18岁的时候就和邻居孩子要好,那孩子不正干,偷鸡摸狗打群架,进了班房。刘霞父母吸取教训重给她找了个工人,开始的时候,两人也过了年把好光景,后来刘霞被召进市委华都宾馆当了服务员,见的人多,就看不上那个油而巴渍无权无地位的小工人了。刘霞吃住在宾馆,整月整月地不回去,小工人也是有志气的人,就主动提出和她离了婚。刘霞单身后真是快乐极了,自由极了,充分尝到了单身女人的巨大优越性。她天姿妖娆,人见人爱,很快就由小服务员升成了领班。
 
华都宾馆既是市委招待所,市里的许多会议就在宾馆召开,往来的政府官员也都在华都下榻。这使刘霞眼界大开,交友和择偶标准也直线上涨。
 
一年前刘霞就认识了程庆高。程庆高是全市著名的“奶油”厂长,长像俊秀,皮肤白皙,跟其它那些五大三粗、瓮缸炮筒般的黑炭简直不能同日而语。有次市里在宾馆召开全市大、中型企业厂长会议,几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企业家们不服气,串通一气风风火火地将程庆高上衣扒了个净光。结果她们大吃一惊,程庆高皮肤细腻白嫩,如同奶油,盖倒了这几个自以为倾城倾国的粉颈酥臂,相比之下她们一个个倒成了赝品了。从此程庆高“奶油”厂长的雅号便不胫而走,压倒了他华东工大高材生的名气。当时刘霞就想,能和这样的男人睡一觉才算幸运,给这样男人当情妇,倒贴也甜。只是程庆高那次住在五楼,她无法与他贴近。仅有一次的接触是有次上电梯,恰巧只有刘霞和程庆高二人。机会来了,刘霞顿时语无伦次,心里砰砰直跳,怀中抱着刚从后勤领来的一大抱毛巾香皂哆嗦着散失一地。程庆高见状忙替她拣起来,扶住她眩晕的身子,还有礼貌地将她送到三楼值班室,一再叮嘱她是不是有病了,应该去看看医生。刘霞那一刻差点撑不住劲儿,但当着众姐妹的面只好将程庆高的一股清流默默含在心里,悄悄融化。程庆高走后她又故意眯眼躺了一会,装着感冒了似的不让人打扰她,然后又慢慢地将刚才的偶然一幕细细咀嚼回味一遍。
 
且不说风流妖娆的刘霞对程庆高一见钟情,这“奶油”厂长的浑号倒是褒中有贬、贬中有褒地把个自恃有才的程庆高着实困绕在其中。首先,他的妻子闫婕就对这个绰号十分反感。你怎么搞的?在哪儿弄了个这么酸倒牙的名讳?妻子一双审视的眼睛审贼般直盯着他,那潜台词分明是说在哪个女人窝里栽里面了?快老实坦白!妻子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脏字脏话从不出口。程庆高有口莫辩。这绰号,是他想得到的么?可是你不要又有啥法?人家偏偏这么喊你。大街上见面,哎,奶油,连厂长也省了,你总不能板起脸谁也不理。绰号这东西是它妈的狗皮膏药,贴到身上一辈子都洗不掉。程庆高只觉得自己更窝囊了。他想跟妻说句笑话,把这尴尬冲掉,就拉了拉脸皮,嘿嘿一笑说,奶油有啥不好,多甜哪,奶油蛋糕才能配得上你这白雪公主嘛,未必公主喜欢啃棒子面窝头?妻子立马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心里一激凌,糟糕,拍马屁又拍到马蹄子上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犯忌讳不能讲的事偏偏顺口就抖数了出来。果然妻子脸就黑了,重重地哼了一声。程庆高见事不妙,忙一头扎进厨房,缩下脑袋就刮土豆皮,还把个厨门紧紧碰住,任妻怎么喊也不出来。
 
闫婕是个政治性独立性很强的女子,父亲是某大军区老司令员,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只因为一件事她和父亲闹翻了,才隔省隔市独自一人来到了R市。起因是父亲手下有位勇猛的团长,父亲有意招他为驸马。那位团长是军区的标兵,晋升有望,讲话粗重,以为婚姻跟军令一样,首长讲出口就是板上钉钉,必须绝对服从。他倒是十分喜欢白雪公主,常在战友面前夸闫婕,张口就是俺老婆怎么怎么。团长家在大深山,常年啃棒子面窝头。别人调侃他:想不到连你这棒子面窝头也能交桃花运。他自诩:棒子面窝头咋了?棒子面窝头蘸白糖,一样脆酥香!话传到闫婕耳朵里,闫婕就由反感变成了恶心。父亲威逼她,她不睬;妈妈劝导她,她不留情面地跟妈妈说,你愿意嫁给父亲是你们那一代的事,我不愿啃一辈子棒子面窝头!把妈妈噎得一楞一楞的,再也讲不出劝慰的话。
 
闫婕原是北大政治系毕业,诵读课文,十分沉稳,北京话讲得很地道。到R市后没走门路,被分配在郊区一所中学里教书。虽然她的才干很快就折服了众师生,但郊区毕竟很清冷,校舍条件差,偌大的操场映衬着几栋破瓦旧砖,显得有些荒芜和凄清。闫婕虽然自幼军区大院香车锦驹热闹惯了,倒也能耐得住贫寒与寂莫,只是这里蚊蝇太多,尤其是那些两条腿的蚊蝇,常来她这里骚挠,挥不去赶不退,使她十分地厌烦。
 
有一天,一位年轻潇洒的俊后生来了,他是来为他们厂一个就读的职工子弟说情的。当时她正倚在操场边一棵垂扬柳下读一本英文小册子。学校已经放学了,偌大的操场空旷寥廓,阗无人迹。闫婕倚坐在树干上的身姿很优美,蓬松的黑发垂下来,遮掩了半张秀丽的脸庞。在微风中摇摆的柳丝恰如一张晃动的帘,使她的身影烟雨般的朦胧而飘逸。姑娘阅读很专注,朗诵出了声音,湿漉漉珠润玉圆。年轻的俊后生起先以为是广播电台在播外国文学,后来又认为是哪个用功的女学生在听袖珍录音。及至他发现是姑娘自己在诵读时暗自吃一惊,当看清姑娘的面孔更吃了一惊。天啊,荒郊什么时候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个清秀冷傲的林妹妹。
 
年轻人不敢莽撞造次,他站在稍远处聆听了一会儿,像欣赏一部小提琴名曲那样欣赏姑娘一口纯正标准的英语口音。R市是个地方方言口语极重的城市,这使得本地出生造就的人材不论讲什么话都带一股涩涩的山核桃皮味儿。显见得姑娘是京都飞来的天仙。这真是幸运极了。年轻人无缘无故心就狂跳起来。狂跳了一会儿,年轻人才忍住,才平静,才听出姑娘是在读英文版本《苹果树》。幸好他在大学里的时候涉猎过这些课外书,除正课之外他原本也喜欢外国文学。
 
闫婕终于不读了。其实她的余光早已发现了年轻人,大概又是个两条腿的蚊蝇吧,她根本不予理睬。
 
闫婕合上书页,起身抖了下裙子,头也不扭地往宿舍房走。
 
一个清正的声音从后面慌慌追过来:你是闫老师吧?请留步。
 
年轻人似乎惟恐闫婕走掉,匆匆道出了找闫老师的根由,末了才随意一笑说,闫老师刚才读的可是英国作家约翰·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你发音准极了,为什么不去广播电台呢?闫婕这才抬起眼睑扫了他一眼,衣冠楚楚,像貌端端,但愿别是个伪君子。
 
是吗?谢谢夸奖,你对那位学生的建议我会考虑的,没别的事了吧?再见。闫婕迅速地回答。她已经知道这年轻人英语程度不低,但她不愿用英语与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会话,攀谈。
 
再见。年轻人受到拒绝,只好快怏回身。他心想,高傲得可以,冷美人。
 
这个年轻人就是程庆高。
 
程庆高出生在一个城市贫民家庭,要强的父母从小就教导程庆高要出人头地。他们见孩子长得出息,天资聪明,人见人爱,便天天向儿子灌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儿子长大坐大官的理论。尤其是他母亲,在街口卖米皮儿的一个市妇,那时市面上正上映《三笑》电影,她看《三笑》看入了迷,把个风流倜傥的唐寅爱宠得不得了,巴望儿子像唐伯虎一样才艺双绝。她向已读中学的儿子不厌其烦地讲唐伯虎八美图的故事。了不得呀,唐伯虎娶了八个老婆呢,个个赛过天仙!卖米皮女人不无夸赞地向儿子述说。丈夫耳朵早听出茧子了,丈夫眼一瞪,吼,你个瘟婆想让儿子进班房呀,现在能允你娶八个!儿子,别听你娘胡啁,好媳妇一个就成,不过咱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好女人不动情。俗话讲种不好庄稼耽误一季子,寻不上好媳妇烦恼一辈子,我就是关键时刻一时没煞住车撞上了你娘……当娘的不愿意了,立马蹦起来,撞上老娘咋了?撞上老娘是你的福气,是你的造化!嫌弃我你去外头勾几个呀,我又没拦你,只怕你没那个能耐!丈夫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连连道歉,我没能耐,没本事,能碰上你已是前世的修行。本来么,妻子说。丈夫忙书归正传,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对,不见好女人莫动情,见了好女人呢,就要可劲儿追。男子汉事业如女人,女人如事业,都在一个追字上,拿现在的话讲叫拚搏,对,就是拚了命去搏,像唐伯虎去搏秋香……说来说去市井之徒的父亲也是一个《三笑》迷。
 
这些话虽说已流逝过去好多年了,但程庆高思想上还烙印着。有些话,父亲说得有一定道理,像我们这种平民家庭出身的人,什么不在一个追、拚上呢?事业,爱情,职务,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程庆高立马找寻教育系统的一位同学,打听闫婕的情况。当他得知闫婕的家庭背景后,心里不由一阵窃喜,父亲说该可劲追的女人恐怕就是她了。
 
第二次见面,程庆高就大胆地买了束鲜花,而且也不再托什么借口,直接就说是来看望她,陪伴她。前几年,送鲜花在内陆闭塞的R市已属很新潮,绝对够味儿。
 
闫婕对这位并不使人讨厌的不速之客,既不热情也不嫌恶。毕竟程庆高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能有一些共同语言。而且他的介入,倒使其它那些嗡叫的蚊蝇望而却步,退避三舍,使她的耳根清静了不少。
 
程庆高也真有一股强硬和拗劲,这一追,就是三年。从郊区追到城内,从城内追到市电视台。这其间程庆高也由工程师升成了技术科长,升成了总工。程庆高穷追不舍,几乎每天都要给闫婕打电话,有事没事地问候一阵;厂里生产再忙,程庆高每周也要看望闫婕三次两次。时间一久,不是朋友的程庆高就成了闫婕惟一的男朋友,成了闫婕惟一的保护神。台里的女伴多次对闫婕说,小程也够可以的了,要人材有人材,要事业有事业,用情又专,三年不移其志,这样的男孩如今已经绝种。你们其实是天生的一对儿,走上街头十分般配,你还犹豫个什么呢?没见那些年过三旬的博士生,老大徒作商人妇,可悲可叹!直说得闫婕平静的心里毛烘烘地塞进一团麻疙瘩。
闫婕对女友说,不是我寡情,也不是小程不讨人喜欢。只是,我总觉得小程小我两岁,充其量只能算弟弟,我在他面前小不起来,娇不起来,而且我还有一种另外的直觉,直觉告诉我小程对我的追求是一种爱的误导。
 
什么误导?
 
他似乎是在追寻一个过程。
 
什么过程?
 
看不清楚,也许,是梦吧?祖辈的,一个阶层升腾上另一个阶层,不遣余力地去搏……
 
你越说我越胡涂,什么梦不梦的。
 
我也只是朦胧的直觉,我自己也搞不清……
 
就这样,在搞不清的情况下,他俩终于去登记了,因为大家都说他俩不应该再拖了,领导也说不要再拖了,如果你想参加有可能是台里在能预见的年代里唯一一次分房的话。台里的楼房盖得非常好,面积大,布局合理,位置又在市中心。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我想有个家》的歌曲适时地流行在大街小巷,孤男寡女们受了传染,纷纷想方设法构筑自己或简陋或豪华或平庸或高雅的臼巢。关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哪怕外面再吵再闹、再撕再咬,插上门总是自己的小天地。你可以平静地舔拭伤口,抚慰心灵,揩干泪水,修补整容,当出门的时候又是一个容光焕发,朝气篷勃,青春明丽,妩媚清纯的亮崽或靓女。现实生活的浪潮,使人们愈来愈感到巢的可贵可爱与重要了。人们太需要休憩,太需要化妆,太需要一个能暂避风浪的港湾,不管你是多么坚硬的强者和柔弱无骨的小草。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高傲的白雪公主闫婕女士也不能免俗。闫婕恁借自己的能力,已经摘取副高职称。她每年都要在省级和国家级拿几项新闻大奖,她的几篇论文也在学术杂志上发表;而她端妆的肖像,也已经成了R市电视台的形象代表。据说有企业家暗暗预估了她的肖像商业价值,准备出资注册买断她的广告版权呢。这期间,她父亲携带母亲来了一次。脾气比钢还硬倔的军人第一次在闺女面前举手交了白旗。父亲在R市看了看什么也没说。父亲下榻宾馆没接见要做她女儿丈夫的程庆高,只在女儿的单身宿舍坐了坐,抚了抚女儿润泽的头发,摸了摸女儿刚领到的新楼房钥匙。父亲悄然而来,悄然而去,没有惊动地方,但R市四大班子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不久,闫婕提升电视台副台长,程庆高由总工改任副厂长。据说,市里已内定闫婕为跨世纪人才,有意让她入政,准备培养她成为市委宣传部的接班人。但又有消息说闫婕不想从政,不愿放弃她喜爱的电视台业务。数年过去,二人职务不见升迁,人们才渐渐相信了闫婕不离电视台的说法,观众对她也更加钟爱了,钟爱中又加了些尊重。
 
程庆高却对数年不升,耿耿于怀。
 
与正职本来和好的关系,也渐渐心存别扭。
 
他本想跟妻谈谈这件事,妻是新闻人物,常与市领导接触,只要妻透点口风,领导肯定既看僧面,又给佛面。无奈妻对此毫无兴致,每言及此,妻总是十分散谈。若再强说,妻必用冰凉的口吻反问,怎么,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十分无聊的事么?程庆高赶紧收场,得,得,我还不是为给你添光彩。算了吧,闫捷说,咱们正大光明,没必要做那些低下卑微的小动作。
 
妻子冷若冰霜的口气,使程庆高心底透凉,个子在妻面前骤然又矮了半截。但他心里那个不服气却在增加,父亲的念叨愈发在胸中翻腾。
 
奶油的绰号不仅妻反感,领导耳朵风闻也甚微妙。这词很容易使人把他与不能经风雨联系起来,不是干大事业人的品德。程庆高想一定要做些惊人的动作,让世人刮目,领导刮目。
 
3
 
你快活吗?
 
快活。
 
我也快活,哎唷,我快透不过气了。
 
我也透不过气了。
 
真棒!还书生呢?还奶油呢,整个儿一条野狼,没尾巴狼!
 
男人喜欢夸奖,需要激励,就像女人喜欢脂粉和需要虚荣。男人天生是征服性的,充满野性,或者说兽性。征服世界,征服自然,征服对手,征服性伙伴。没了征服,没了刺激,没了斗争,没了冒险,就没了乐趣。
 
程庆高现在沉溺于与刘霞的幽会野合中。因为每一次幽会野合,都像作战,或者说作案,要避人耳目,要周密策划,要选择地点,要联络安排。他们充分借用了现代化通讯工具,他们甚至还订了呼叫暗号,这些暗号密码当然只有他俩能破释。想想吧,如果他俩准备这周末野合,那么,先挑选地点,哪里安全?哪个舞厅宾馆抑或是公园?地方决不能重复,重复了就有可能被认出。他们毕竟都是有点身份的人,都上过镜头,都在政治这条单轨线上走。如今的世道,对于风流公案既严又不严,说它不严,严打与精神文明口号喊得价天响,党纪国法制定了一条又一条,诸如党员嫖娼开除党籍、干部撤职,撞到枪口上确实不得了。虽说大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但仕途升迁恐怕要被打个大大的问号,这是任何人都不愿碰到的难堪和麻烦。说它严呢,现在暗娼妓女似乎一年比一年多,歌厅舞厅酒吧、钟点房、恋歌房、VCD暗间越开越多,越开房越小,小到仅能容下二人活动的余地。三陪小姐从业人员也越来越增加,并且三陪职业有从地下转入公开的趋势——据说某些地方已在考虑把她们纳入纳税的范畴。社会上前些年羞于出笼的词汇——情人似乎已经完全成了时髦的代名词。朋友见面调侃打趣都要先问有几个情人,有则大笑,没有反而颜面黯淡,证明混得不咋样。这社会到底是怎么了,真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胡涂说不上个究竟了。
 
房间终趋平静了。程庆高忽然觉得身上发起冷来。这是他最近才突然出现的一种身体生理机能反应。每当高度紧张激烈、痛快淋漓地渲泄之后,身上总要有一番抽搐,像打尿颤似的,越紧张痛快,尿颤就打得越利害,从脚底板升起一股寒意,像凉水,慢慢往上浸润,一会儿就淹没了头顶,淹没了全身。这时候程庆高一个激灵,脑子就会十分清醒,一种十分复杂的,类似歉疚、自责、满足、猎获、犯罪、坠落、欢畅、享受等等杂乱感受全揉在了一起,充盈了他的心房。这时他更加沉默,更加怠惰,有时会眼睛良久地盯视着一个地方,有时也会点上一棵烟,不吸,任它从始至终慢慢燃成灰烬。
 
刘霞这时却仍处在亢奋中,她青春的躯体精神劲很足,亢奋总要持续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她忒需安抚,忒想说话,常常滔滔不断,从街井里巷姐妹们的相好,到市场上的新潮服装,什么丰乳罩、提臀裤、减肥霜,还有哪位处长在办公室和打字员亲嘴,哪个司机偷了部长的小老婆等等逸闻趣事。偶尔也谈些人事政治,某某快要当主任了,某个局领导班子考核吃了黄牌。她随口说的这些消息程庆高并不怎么听信,也不在意,但当事后差不多全一一验证之后,程庆高开始对刘霞刮目了,他对刘霞谈出的人事政治秘闻,开始重视起来。开初程庆高为自己突然产生这种意识感到卑贱,但很快就释然了,古往今来都在证明中国是个小道消息极为丰富的国家,因为中国历代历朝不论什么都爱保密,中国人作事不爱在桌面上明了公断,总爱事先私下窃窃商议。
 
现在,刘霞的倾诉欲又到了高潮。刘霞忽然想起一件荒诞的事,她先怪笑了笑。
 
喂,奶油,你又愣什么神?今天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不回答不成。
 
程庆高没动,刘霞知道他在听。
 
奶油,你说,我好还是你老婆好?
 
奶油,我有味儿还是你老婆有味?
 
奶油,人家都说关了灯麻瞎瘸一个样,俺俩到底一样不一样?
 
程庆高不回答。
 
你别不吱声儿,谁不知道你老婆呀,一脸中央日报气。模范夫妇嘛,相敬如宾,没吵过架,没动过手,可我猜准你俩床上肯定清汤谈水没油盐,心血来潮办次事也像干工作,挺尸似的摈着个脸。
 
程庆高仍不动,心想,这精鬼烂蹄子,还真让她懵对了。程庆高想,我们的先人真英明,难怪前朝官宦除正房夫人之外都要纳小妾。正房夫人礼数太重,正儿八经,小妾当然风流浪贱,勾魂摄魄……
 
不过,今天程庆高心思不在这上面,他急于了解市委的举动,好迈腿走下一步的棋。说起来,这也是R市历届班子的“老传统”了,R市进入新时期来,领导班子数届更迭,头头们大都是从省城或外地、市调来的。他们不能带也不愿携妻子儿女到不景气的R市安营扎寨,来了以后便都住宾馆。宾馆的招待和服务实在是太周到太舒适了,比家还家胜过家,于是书记市长部长们终年便以宾馆为家,乐不思蜀。细论起来,干革命弃家小倒还应算长处哩。
 
宾馆的服务员都和头头们熟,头头们的吃喝拉撤睡全由她们伺候着。刘霞分管高干区,她手里就攥着头头们房间的钥匙。
 
程庆高舔了舔被粘上唇膏的嘴唇,殷勤地用手抚慰着刘霞的胸脯,刘霞顺服地往近前贴了贴。程庆高说,小霞,我想问你件重要事,头头们对金属镁到底持什么态度?
 
刘霞撇撇嘴,真没劲儿,还以为你想吃重碗面哩,你们机械厂又和金属镁不塔界,操那份心干吗。
 
这你就不懂了,条条道路通罗马,我需要这准确信息。程庆高说。
 
那好,我有偿服务。刘霞撒娇。
 
放心,我不亏你。程庆高手掌停在胸尖上。
 
刘霞想了想说,前些天,头头们好象还有些争议,主要是对金属镁大上、小上拿不准,说市里财政紧张,而且对金属镁这行吃不透。
噢,是这样。程庆高想了想,又问,那么,一号的意见呢?他怎样看待这些问题?
 
刘霞说,书记态度很明朗,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叫人们抓住机遇.解放思想。
 
抓住机遇?程庆高不由侧过身,书记还讲了些什么?
 
刘霞又想了想,有次我进屋送水,见书记跟市长商量事,只听书记说对金属镁不能再犹豫,资金匮乏可以发动群众,各行齐上,还可以发展乡镇企业。
 
书记果真这么讲?这下好了,我有办法了。程庆高高高兴兴地亲了刘霞一下。
 
刘霞虽然莫明其妙,但程庆高高兴她也就随着高兴,她一边撒娇一边嘟噜,你们这些男人呀,一个个脑袋像竹签子,别忘了我的信息可是有偿的。
 
忘不了,现在我就给报酬。程庆高鼓起劲又爬上刘霞的身体,床铺立刻又风雨交加地颤晃了起来。
 
4
 
程庆高绞尽脑汁,决定去迎合领导意欲掀起的大潮。他要生法赶在潮头之前,立在风口浪尖上击搏,让领导发现重视他这个人材,对他刮目相看,知他“奶油”并不奶油,他程庆高是独挡一面、能挑起大梁、扯起帅旗、创造发展的大将。
 
学机械工程专业的程庆高不懂矿业,不懂金属冶炼。对于“镁”,他原本只有中学的物理课本的概念,知道镁的符号为Mg,知道镁燃烧能发出极强极亮的光,还知道铝镁合金是制造飞机的重要材料,此外他对镁就一无所知了。不过他知道得多和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地质勘探队在市区西部贫困山区发现了镁矿石,这些矿石峥蝾裸露,分布极广,几乎各村各山头都有。当地质部门将这一情况汇报市委之后,急于改变全市经济状况的领导们立即高度重视起来。R市的工业结构原本比较单调薄弱,能形成基地和拳头的产品不多。市委书记设想,为什么我们不能抓住改革开放的有利时机,把R市搞成个全国金属镁生产基地呢?目前国际市场对镁的需求量在增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然了,建冶炼厂需要庞大的资金,我们搞不起现代化,搞不起洋的,何不可先搞土的,小的,先冶炼粗镁,滚动式发展?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重要,谁敢先带这个头呢,书记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下面。
 
程庆高决定先从理论上武装自己,他千方百计,从外省外市搜寻了几本关于炼镁的小册子,每晚必修的电视也顾不上看了,趴在闷热的小屋里独自修行。册子写得很简单也很实用,原来镁的冶炼过程并不比炼铁复杂,只不过它需要用一种特殊的熔冶载体,书本上列名叫还原罐,这还原罐我国只有极少的地方生产,每只罐价格昂贵;另外炼镁需用大量的硅铁,硅铁的产量在我国也还不太多。但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程庆高的同学分布很广,几乎全国各省都有,他有一本通讯簿。虽说同学们中还没有什么人大大地出人头地,但都有了一些权力,一般的物资材料和科技信息还是十分灵光的。
 
有了点理论基础后,程庆高想找市领导谈谈,来个毛遂自荐。如今作事不跟领导通气不行,没有领导的支持更不行。人人都在背后找靠山。按R市的惯例,下级去上级家拜访串门,多半是夫妇同行。夫妇同行有很大的优势,既增添了随意情、亲情性,又提高了拜访的档次,避免了男人见面的干巴单调与无聊。你想一个大男人家晚上去看望领导算咋会事呢?有什么话你不会到办公室谈么?夫妇俩就不同了,可以拉家常,可以嘘寒问暖,而且女同志还可以不经意地提些特备的精心选择的小礼物,让领导在廉让婉拒中漫不经心舒舒服服地收下。可见夫妇同行是多么的重要,不仅展示了你的妻子的风采,而且还显示你的家庭的和睦团结稳定与健康。家庭是单位的缩影,也可说是国家的缩影,一斑而可窥全豹,要不为何国家领导人互访都要带夫人呢?大概就是这层道理。
 
这天晚上,程庆高特意营造了一种和谐相商的气氛。他提前下了班,早早把饭菜烧好,买了妻子最爱吃的油炸小武昌鱼,熬了妻子最爱喝的绿豆糯米粥。他把大灯关掉,摁亮壁灯,在丰美的晚餐桌上斟了两杯葡萄酒,还在桌心插了一束“勿忘我”鲜花。妻子闫婕下班一见这阵势就笑了,她略感惊讶地“哦”了一声,脸上随即绽开了花容,一边轻快敏捷地换着衣裳,一边问:有什么喜事,过什么节日了吗?程庆高在厨房解着围裙贫嘴,不过节就不能慰问慰问我们的巾帼女豪了?近段老是忙,对不住老妻,我们老长时问没欢乐轻松过了。
闫婕点点头,没计较他的什么巾帼女豪的话,问丈夫厨房里还需不需要帮忙。丈夫忙说一切全好了,请夫人入席上座。闫婕也就不再推辞,惬意地在椅上坐了下来。
 
晚饭吃得很香,也很甜,丈夫程庆高殷勤地为妻子夹鱼,剥刺。吃过饭他们在客厅里小憩,程庆高又为妻子泡了一杯香茶。出于职业习惯,闫婕随手打开电视机,看中央台的节目。
 
她已经感到丈夫有点事,就不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果然,丈夫坐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开了口。
 
想求你,成吗?
 
什么事,两口子说话还用费恁大劲儿。
 
我怕你不答应么。丈夫拖长尾音。
 
看你,正当的事我咋能不应承,说吧,啥为难的事儿。
 
其实,也不算啥事,咱们抽个时间去拜访拜访书记吧。
 
拜访书记?我今天上午还在采访报道。
 
你是你,我需要见见,跟书记谈谈话。
 
隔级越山的,有什么重要事非得跟市委书记谈?妻子笑问。
 
丈夫郑重地说真的有大事,咱市西部山区不是发现了大量镁矿石吗,我想让机械厂牵头开办第一家炼镁厂,这对全市经济发展很有意义,想让书记支持一下。
 
机械厂办炼镁厂,是你们一把手厂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噢,看出来了,全是你的点子。不过,你们机械厂负债累累,哪有资金去办冶炼厂?厂长不会同意的。妻子看问题很锐利。
 
程庆高说所以才想和市委书记通通气嘛,听说书记对金属镁很有信心。
 
你消息满灵通哟。妻子不阴不阳地说。妻子深深地瞟了他一眼:想出来自立为王呀?弄好了矿冶局一成立还能弄个局长?
 
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闫婕的眼睛。程庆高脸瓷甸了一下,赶紧找了旬自嘲解脱词,说不想当元帅的兵不是好兵,人总要求进步嘛。
 
可是,光想当元师的兵恐怕更不是好兵。妻子硬硬地把话头甩过来。
 
程庆高被噎了一下,刺了一下,心里产生怨怒,脸色微变。程庆高说你咋恁难说话哩,你看人家不都是两口子有事无事常往领导那里走动么,谁象你三年不串一回门,不请一次客。
 
我为什么要串门请客?妻子反问,难道有什么非请客不可的事情?
 
无事就不兴联络感情了,非要有事临时抱佛脚?
 
我不喜欢拉拉扯扯。妻子说,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社会行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就你君子,就你清高!咱不说这费话了,到底你跟我一块去书记那里不?丈夫不再跟妻论战,下了最后通谍。
 
妻子闫婕静静地编织着毛线,这时,她又将眼睛从电视萤屏上挪开,安详不语地望着程庆高。那是一种高洁的目光,程庆高感到了芒剌在背,心里挠挠,不过很快就被男人的自尊粗陋冲破了,他几乎是低哑着喉音将去不去的话又重问了一遍。妻子没有眨眼,妻子用轻得几近耳语的音调说,难道我们真需要去附庸庸俗?程庆高脸色骤变,蜂螫般弹跳起来,想了想又按下性子,厚起脸皮辩驳,说你咋能这样讲呢,用词不当言过于重,那根本不庸俗最多只能叫世俗。什么是世俗懂吗?世俗是众人形成的一种习惯,比如开追悼会都要送花圈念悼词都要讲优点,比如年三十夜要吃饺子正月十五要挂红灯,比如见年轻女人要称小姐见男士要喊先生。世俗不可抗拒,世俗不会因为一人行为的悖异而消失,相反悖异的人反而被视为异端。我们中国老祖宗流传下来有句很实用很务实的话,叫做入乡随俗。随俗就不会脱离群众,就会和大家打成一片,就会与众人心连心根连根,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货郎要摇拨郎鼓就是这个意思。
 
程庆高口若悬河,正反比喻,连他老娘常说的话都搬出来了,一心要说服妻子的不顺从。妻子闫婕早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屏幕上,使程庆高的话没了目标,没了对象,没了反应。程庆高说着说着便没了劲,勉强把结尾刹住,等待妻子的回答。良久,不见妻应声,像忘了他的滔滔大论。程庆高忍不住说妻,你倒是表个态呀,说话呀。闫婕略偏一下头,眼睛不离电视说有啥可讲的,反来复去不就那一个字么。丈夫问什么字?妻答:俗。
 
程庆高被狠狠地噎在那里,脸挂不住了,渐渐像猪肝,出气也粗重起来,终于忿懑悲凉地喝叫:
 
我俗,我贱,没你高贵,没你冰清。从今后我走我的俗道,你走你的贵道,你不就才是个正科,我好赖也算副处,等着瞧,我非要一步一步爬上去,爬到你们闫家头顶上,叫你从下面仰视我程庆高,看我到底是俗是高贵!
 
这一夜,程庆高把毛巾被抱到了客厅红木沙发上。妻子闫婕没有阻止,她冷静从容地冲澡、健身,一人占据大床舒服安详地睡了个好觉,沙发上程庆高翻了一夜的烧饼。
5
 
昨天跟妻子生气了吧?
 
你怎么知道?
 
嘻,我当然知道。
 
你会测算?
 
不告诉你,这是女人的特异功能。
 
——哦,我懂了,你是感觉出来的。你这个鬼精。
 
刘霞嘻嘻嘻嘻笑着说,我还能猜出你昨天一定求老婆了,结果热脸贴了个凉屁股。
 
这骚女子真是个聪明可人的尤物,什么都能猜出来。程庆高在心里说。不过,他不愿把家庭的事抖出,那有伤他的尊严。他知道自己在刘霞这类女人的眼中也是尊严的,高贵的,需要仰视的。他好她是一种恩赐,他必须保持这种仰视与恩赐,那样她才能极尽其能地奉承迎合,他喜欢这种撤布恩泽式的施舍与赐与,那是一种居高临下贵族的感觉。
 
你别瞎胡猜了,我只不过昨天累了些,工作上的事,不太顺。
 
女子吃吃笑,不再说话,只拿眼珠骨碌碌睃他。为了掩饰,程庆高又想加把劲,但是这次更不行了,最后慢慢停下来。
 
我确实累了。程庆高歉然地说。
 
没什么。刘霞答,体贴地用纸巾揩着程庆高头上的虚汗。
 
程庆高很感动,程庆高说你真好,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今天对不住你了。
 
别这样讲,下次肯定会好的,主要是太累了,我能帮你吗?
 
不,不,工作上的事我自己处理。
 
程庆高集中精神作了个计划,他首先写了份关于建立金属镁冶炼厂的可行性报告,又发动了市里一些老同学,同学们都说可以搏一搏。但是,困难却接踵而来。厂长根本就不看什么可行性报告。厂长说我们自己还泥菩萨过江呢,怎么能再去背个新包袱?程庆高说镁厂不会成新包袱,会为我们老厂减压力,带桌可观的效益,还可为我们分流人员。厂长说咱们没资金,工资现在都难开哩。程庆高说可以先贷款么,投产后再慢慢还。厂长说咱已经贷不少了,谁肯再贷给呀?程庆高说我去跑,我有点关系。厂长不置可否。
 
程庆高工行、建行、农行跑了一圈,都被推出了门外,银行仿佛开会统一过口径,都说目前银根吃紧资金短缺。程庆高最后找到中行一位老同学,说好说歹答应贷给五十万元,但需要法人代表厂长签字以老厂作担保。五十万连建镁冶厂的零头也不够,资金短缺的太多,其它方面计、经委也不太热情,只说可以试试看,冶炼厂址也无着落,市倒闭的砖瓦厂有一大片破败的空地方,但砖瓦厂说得首先安排我们二、三百口没地方吃饭的嘴巴。
 
一个星期后,刘霞呼庆高,二人又“枫桥夜泊”。这次程庆高更差劲,和开初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两人草草收兵。刘霞说你是不是有心理障碍?她刚巧在看一本性知识手册,所以口里就有了新名词。程庆高说你还挺科学呀,我现在心理没障碍,倒是工作有障碍,我写了篇好文章没人赏识没人看。刘霞问什么文章,是不是言情小说?程庆高说我才不写狗屁小说,没人待见。我搞技术,写了一份关于建金属镁冶厂的可行性报告,你不懂。刘霞说金属镁吗?我还真的不懂,不过,我可以找个懂家看。找谁?程庆高随便问。刘霞歪着脑袋瞪着杏仁眼说:书记能懂不?我拿去让书记看如何?程庆高知道刘霞嘴里的书记是指市委书记,猛一下大喜过望。其实他早就该想到这层,早就该走这条终南捷径,一来不太相信一个小服务员的能量,二来潜意识里的所谓文化人清高在作祟,利用相好办事亦非英雄所为。现在他到处碰壁顾及不到那么多了,重要的是成功,有哪个又会理会成功和胜利者背后隐秘的“胡志明小道”呢?程庆高立刻将一份复印清晰的报告书交给了刘霞。程庆高第一次感恩巴结地对刘霞说:我会永远感谢你,你真好!不过,你真的能让书记认真看我的报告吗?
 
怎么,信不过本小姐?等着瞧好吧,你!刘霞扬臂优美地划了个圆弧,手指在程庆高面前飞过时搓了一下,程庆高听到一声清脆笃定略带炫耀的挑逗。程庆高心情立时好起来,当刘霞再次旋步扭腰飞张短裾,露出若有似无的裤衩时,程庆高一把将刘霞揽坐到腿上,顺手拉开了前门的拉练。
 
6
 
中国的事说难真难,说容易也真容易。书记看了程庆高有理有据、逻辑严密的可行性报告,连着说了两个好。他不仅称赞了写报告的人,还口头表扬了服务员刘霞:嗬,看不出,你这丫头还蛮政治嘛,有点眼光,想不想以后干点别的呀?一句话说得刘霞心口窝热烘烘卜卜乱跳。从此刘霞到书记屋更勤了,说话也大胆了,她常常为书记带去些鲜活的社会动态,社会笑话,让书记在开怀大笑中消除疲乏,同时也无意中增进了对民情的了解。后来她又飘学了些推拿小技,便在说笑中为书记捏臂槌背。有次她漏嘴说了闫婕一段笑话。闫婕为了工作不要孩子,坚持吃避孕药。有次程庆高把药偷换成糖豆,闫婕吞下去说,怎么会有甜味儿呢?程庆高说有本书上讲女人嘴里有甜味是生理潜意识。闫婕问什么生理潜意识?庆高说书上讲潜意识里的孩子能让女人嘴里分泌一种酵母菌葡萄糖甜液,意思是潜意识孩子在喊:妈妈我要吃糖。闫婕开始没悟出来,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猛翻身将程庆高骨碌到了床底下。程庆高疼得哼哼叫,闫婕说,你糖吃多了害牙疼呀!半夜爬起来跑到卫生间冲洗了老半天。
 
书记笑得差点流眼泪,书记说人家两口子的事你咋能知道恁清楚,编来骗我这老头子的吧?不过闫婕也真难为了她,电视台台柱子嘛,很敬业,萤屏形象很重要;小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捣蛋鬼。还有一次,刘霞又对书记讲了件事,党史办主任某君驱车去卖他们为某企业写的书,车到半路翻到水沟里了,撞打了老乡的鸡蛋,还溅了老头一身泥。主任从车里爬出来叫老头赔他的书,老头叫主任赔他的蛋。主任说这些书都是史啊!老头说你屎有啥金贵,人人都会屙,我的蛋可只有鸡才能下,你得赔!两人互不相让,互相责骂,一个骂臭屎,一个骂臭蛋,围了一堆人看热闹,有个卖唱的当场编了段顺口溜:小汽车,哞哞叫,里面坐着瞎胡闹;瞎胡编,瞎胡造,一心为赚俩钞票,编出的厂史没人瞧,不如老头的鲜蛋好,大人小孩都需要;撞倒鸡蛋理该赔,不该无理瞎吵吵;你的史书咋处理?废品站里去报销。卖唱的敲着竹板唱完快板,大家一齐哄笑叫好,主任青黑着脸喊大哥大,人从泥里捞书,把车扶正,灰溜溜地走了。
 
笑话说过没多久,党史办乱拉赞助编书索钱的事便受到严厉批评,市纪委也准备清查他们的非法收入。
 
程庆高知道了这些事。程庆高说刘霞:我的小姑奶奶,你嘴上留点德吧,别把人都得罪完了。刘霞不服气,得意地梗着脖,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又不是白个编的,怕个啥?只要书记爱听,我偏说。程庆高想不出合适话来压刘霞,歪头瞅她老半天。从此程庆高知道,小霞已经是与他平起平坐的人了,在她面前那种居高临下的贵族感觉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不过,程庆高的事业却一帆风顺,贷款、立项、选址、建厂一路绿灯。程庆高飞来飞去,到浙江选购还原罐,到甘肃请来技术老炉工,还到中央有色金属局搬来名专家,热气腾腾地干开了。程庆高也确实有股吃苦劲,不盖办公室,在工棚里指挥修炉建厂。决意因陋就简,先投产,先赢利,然后再说其它。去采访的记者们都很感动,看到中午厂长程庆高与工人们一齐蹲棚里吃大锅饭更感动。他们也不好意思去吃程厂长特意在街上饭馆安排的雅坐了。于是程厂长愈发地实意邀请,于是他们就愈发实意地谦让,于是大家都手夹两个馍在锅里盛一碗烩菜,听下岗又就业的工人们知足的感概,搅碗里偶尔翻露的肉星。记者们吃的感动、听的感动,看的感动,感动了的记者们采访回去后就写出了感动人的好通讯、好文章。程庆高好名声与日见长,一个年轻、能干、务实、吃苦、创新、开拓的新型优秀企业家正在冉冉地诞生。
 
金属镁冶炼厂投产开业那天,书记亲自带队,四大班子的领导都来了。红红的炉膛喷吐着烈焰,灰青的岩石顷刻溶化成岩浆,当第一块镁锭热腾腾端进会场时,书记激动地说:这块镁锭应该陈列进我们R市历史博物馆,它像美国西部开采出的第一桶原油,标志着R市一个新的时期来到了。我们常说抓住机遇、转变观念,现在机遇就摆在我们面前,看我们敢不敢迅速行动起来,打一场人民战争,把R市建成全国金属镁工业基地。市委已经有了这个决心,我们要让不景气的经济振兴,翻番,三年再造它一个R市!
 
书记的话铿锵有力,镁光灯闪烁,电视台录相,四大班子领导和全体与会人员群情昂奋,长时间热烈鼓掌。全市十多家报纸、电台的记者争相发布消息。
 
闫婕作为电视台的代表来了,资深的省党报驻R市高级记者站长北斗作为省报代表也来了。平时不苟言笑的北斗与闫婕颇有交往,他对闫婕说了句恭维的话,不想闫婕冷冷地拉下脸子:前辈,你该不是想骂我吧?年届不惑、久经事故的北斗倒抽一口气,不知这对一般人都交口赞誉的金童玉女间发生了什么故事,真所谓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道家。第六根神经使偶尔也写小说的北斗来了创作兴趣,他盯着闫婕:有空闲没有?去沙龙喝茶?闫婕不避讳北斗的亲热。如果说孤傲的闫婕在R市有交往,那么北斗便是她唯一的友人了。她尊重北斗,尊敬他的人品和文章。北斗虽是名记者却为人拘谨,文章有思想有见地。他不大随波逐流,多次要求转行搞文学而未获批准。闫婕初到电视台时曾和他一块蹲点采访过一位僻乡老农民,乡下地方窄,二人共用一间屋,北斗对她秋毫无犯,却细心照料知微。北斗给她讲了很多农业知识和采访经验知识,使她获益匪浅,业务水平猛进突飞。她对他有一种信赖感加安全感,他是她的老师朋友和长兄。
闫婕说:老师请喝茶,求之不得,只是台里最近有了新规定,不许主持人随便去公共场所。
 
哦,那就不必勉强了,纪律重要。
 
我们可以通电话。晚上还熬夜写作吗?
 
不,改看电视了。
 
什么片?
 
成人童话。
 
礼仪小姐过来给他俩安排位置,他俩胸口带上红布条,分别坐到台上的东边和西边。
 
这时候,气宇轩昂的程庆高佩挂着大红缎带,以主人的姿态站到了麦克风前。随着开工剪采的声音落地,会场上军乐鼓号齐鸣,市委书记和市长笑容可掬地从托盘里掂起银色的剪刀,剪向系着红艳艳大彩球的缎带。
       (中篇小说)春风挡不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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