淇河文化研究10

淇河文化研究  第十卷 2015年
     

 

文史资料 - 【简牍考古】李学勤: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

【简牍考古】李学勤:清华简《系年》及有关古史问题
 


作者:清华  加入时间:2015-9-20 20:14:47

考古中国 · 2015-09-09 14:08

 

 

  清华大学所藏战国竹简,自2008年7月入藏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保护清理和检视,关于竹简的内容性质获得共识,即:这批珍贵竹简的性质是书籍,书籍大多与历史有关,其中最重要的有《尚书》及同《尚书》类似的文献,同时“还有一项重要内容,是一种编年体的史书,所记史事上起西周之初,下到战国前期,与《春秋》经传、《史记》等对比,有许多新的内涵。特别要指出的,是这种史书体裁和已看到的一些文句,都很像《竹书纪年》”[1]。

  这篇史书,原来没有篇题,现拟题为《系年》。《系年》简长44.6- 45厘米,共138支。简背有排序编号,但有一处重号,以致只有137号。竹简保存基本良好,只有个别残损之处。全篇分为23章,每章自为起讫。文字通为墨笔书写的楚文字。《系年》一篇字体是楚文字,但不能由此直接推沦这是楚国人的著作。《系年》既不像《春秋》那样本来是鲁国史书,也不像《竹书纪年》那样于周室东迁后用晋国及后来的魏国标年,而是对各诸侯同各以其君主纪年。篇中讲到几个重要诸侯国的兴起,如秦、卫、郑、晋等,至于楚国,却自楚文王始见。在全篇23章里,提到楚的同然较多,不过这也可能是楚国强盛,在当时历史舞台上多有作为的缘故。值得注意的是,篇中不为楚人掩丑,有时措词颇为严厉,如说“楚师人败,……楚人尽弃其 (帱)幕车兵,豕逸而还”,作者在这里是站在哪方立场,需要研究。成该说,作者即使确是楚人,他的眼光则是全国的,没有受到狭隘的局限。《竹书纪年》的记事始于夏代(或说五帝)[2],《系年》只起自周初。事实上,篇内有关西周史迹的仅在其前四章,要叙述的是东迁以后。即使是这前四章,所说的重点也是在于周王室何以衰落,若干诸侯围怎样代兴,这表明《系年》的作者志在为读者提供了解当前时事的历史背景,也起到以史为鉴的作用。篇中时代较后的一些章,还有时明显结合当时形势,例如:第18章:“至今齐人以不服于晋,晋公以弱。”第20章:“至今晋越以为好。”第21章:“楚以与晋固为怨。”其间简文“至今晋越以为好”一句,指明作者之所谓“今”应存楚威王灭越,即公元前333年以前[3]。从简中记事,可以找到—系列较晚诸侯的名号,如:第21章:“韩虔”(韩景侯虔)“赵蔖”(赵烈侯籍)“魏繋”(魏武侯击)“越公殹”(越王翳)“齐侯貣 ”(齐康公贷)“鲁侯侃”(鲁穆公显)第22章:“宋公畋”(宋休公田)“郑伯 ”(郑繻公骀)“卫侯虔”(卫公子适)第23章:“楚圣 王”(楚声王)“ 折王”(楚悼王)这样看来,《系年》的写作大约在楚肃王时(或许再晚一些,在楚宣王世),也就是战国中期。这和《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第—辑所收《楚居》篇的写成时间是差不多一样的。

  关于《系年》与《竹书纪年》的相似,不妨举周平王事迹作为实例。大家熟悉,《左传正义》昭公二十六年云:汲冢书《纪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盘以为大子,与幽王俱死于戏。先是申侯、鲁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称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侯字之误)所杀,以本非适,故称携王。”束皙云:“案《左传》‘携王奸命’,旧说携王为伯服,伯服古文作伯盘,非携王。”束皙是《竹书纪年》的整理者,他根据《纪年》指出《国语·郑语》和《史记·周本纪》褒姒之子名“伯服”的错误”[4],是很对的。但平王舅家之申,前人都以为在今河南南阳,《纪年》则说“平王奔西申”,西申见《逸周书·王会》,学者考定应存今陕西北部[5]。这是什么缘故,前人没有解释。《系年》有关一章开头即说:“周幽王娶妻于西申,生平王”,可知幽王的申后本系西申之女。接着简文说,幽王嬖爱褒姒: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至于余臣,简文说明是“幽王之弟”,立于虢,称“携惠王”,“立廿又—年”,被晋文侯所杀,这同《纪年》所载一致、《纪年》的“二十一年”,也应是携王的在位年,不是晋文侯的二十一年。在这一点上,今本《竹书纪年》等是正确的,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却弄错了。《竹书纪年》与《系年》的互相印证,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共和”的史事:《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至于厉王,王心戾虐,万民弗忍,居王于彘,诸侯释位,以间王政。”《周本纪》索隐引《纪年》便说“共伯和干王位”,“干”、“间”是通假字[6]。《系年》有类似简文:至于厉王;,厉王大虐于周,卿士、诸正、万民弗忍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彻,龙伯和立。“彻”与“彘”、“龙”与“共”都相通假,这是《系年》可补《竹书纪年》。不过《系年》这一部分也有令人费解的地方,简文讲共伯和立十四年,宣王即位,“龚(共)伯和归于宋”,显然是有问题的。按《经典释文》引《庄子》司马彪注:共伯名和,修其行,好贤人,诸侯皆以为贤。周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皆请以为天子。共伯不听,即干王位。十四年,大旱屋焚,卜于太阳,兆曰厉王为祟,召公乃立宣王。共伯复归于宗,逍遥得意共山之首[7]。这段活一部分应出自《竹书纪年》,其中“共伯复归于宗”,成玄英疏释为“共伯退归,还食本邑”,足证《系年》“宋”当是

  “宗”字之讹,楚文字这两个字是很近似的。这虽然不是直接的,但说明《竹书纪年》也可用校《系年》。和“共和”一样与《史记》不合的,是关于秦国祖先飞廉的记载。《史记·秦本纪》云商王太戊时有中衍,与其后裔都有功: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其玄孙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蜚廉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使)北方,……死,遂葬于霍太山。《孟子,滕文公下》则说:

  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两说迥然不同,历代学者多有议论。现在看《系年》云周成王平三监之乱:

  飞历(廉)东逃于商盍(盖)氏,成王伐商盍(盖),杀飞历(廉)。“商盖”见《墨子·耕柱》、《韩非子·说林上》,也即是又称“商奄”的奄[8],这与《孟子》所记是一致的。奄和飞廉都是嬴姓。三监之乱时东方有许多赢姓国参与。见于《逸周书·作雒》: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嬴)以畔[9]。……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凡所征熊盈(嬴)族十有七国,俘维九邑。飞廉之所以投奔商奄,显然是由于同姓又都参与乱事的原因。“三监”一词,过去以为最早见于《尚书大传》,实际《系年》简文已经有了:周武王既克殷,乃设三监于殷。武王陟,商邑兴反,杀三监而立 子耿。传世文献中,“三监”或说是管叔、蔡叔、霍叔,如郑玄《诗谱》;或说是纣子武庚即王子禄父、管叔、蔡叔,如《汉书.地理志》”[10]。看《系年》,似当以前说为是。至于商邑叛乱“杀三监”,当然不是杀了三叔,所指大约是参预临管的周人官吏军士。简文记“立 子耿”,极为重要,与著名青铜器大保簋(《殷周余文集成》4140)可相印证、研究两周青铜器的都熟悉,大保簋是清道光、咸丰间发现的“梁山七器”之一,传出于山东寿张梁山下,即今梁山县境,现藏于在美国华盛顿的弗利尔美术馆。簋铭共4行34字(依原行款):

  王伐录子 , (徂)厥反,王

  降征命于大保,大保克

  敬,亡谴,王侃[11],大保锡休

  (集)土,用兹彝对命。

  铭文里的“大保”就是召公奭,但“录子 ”是什么人,学者意见不一,最流行的看法,是与西周中期录伯 簋的录联系起来。不过后者铭文明云录伯 家族世代服事周朝,说其先人曾经叛周实无根据。在大保簋考释上别辟蹊径的,是日本白川静先生。他虽仍认为“录子 ”是录伯 的先人,但指出“录子 ”其实便是纣子禄父,这—见解见其《金文通释》卷一上[12]:“录子 ”又称“天子 ”,所作器有觚,铭“天子 乍(作)父丁彝”(《愙斋(集古录)》二一·九)。其敢称天子者,意指为殷宗既灭后的后嗣。以之与录子 并考,录子 无疑是封以殷余民的“王子禄父”。禄父为纣子,《逸周书·作雒》称“王子禄父”,《克殷》称“王子武庚”,《史记·殷本纪》等称“纣子武庚禄父”。“禄父”是他的名,“武庚”为他的庙号,“录(禄)子 ”可能是名、字联称。白川静的说法得到一些学者的支持[13](不过他关于“天子 ”觚的读释并不正确)。上引《系年》简文证实了白川静关于大保簋的论点。大保簋的“录子 ”,简中作“ 子耿”。“ ”可通读为“圣”,古音书母耕部,“耿”则是见部耕部字,可相通转,就像“圣”‘与“声”通,而“声”字从“ ”是溪母字一样。再说一个《系年》可与青铜器铭文联系对照的例子。传1931年出于河南浚县辛村的 簋(《殷周金文集成》 4445),现藏在英国伦敦的不列颠博物院,铭文4行24字(依原行款):

  王来伐商邑,诞

  命康侯鄙于卫

  司徒 鄙,

  作厥考 彝。 。

  所记是康叔封居于卫,“ ”即在今淇县的“妹”地[14]。按《左传》定公四年云: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分康叔以大路、少帛、綪茷、旃旌、大吕,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封畛土略,自武父以南,及圃田之北竟,取于有阎之土,以共王职。取于相土之东都,以会王之东搜。聃季授土,陶叔授民,命以《康诰》,而封于殷虚。《康诰》在伏生所传《尚书》之列,流传至今,然而《康诰》作于何时,反映的是不是成王、周公分封时候的史事,一直有很大争论,连带着关于 簋的理解也多有异说。其中一个关键性问题是,康叔是否原封在康,后来才改封到“殷虚”即卫。如果确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称“卫诰”,却称作《康诰》?“康叔”之“康”,郑玄以为谥号,当然是不对的,马融则释为畿内国名,《史记·卫世家》索隐引宋忠说:“畿内之康,不知所在也。”宋以下学者有人以为即《说文》的“ ”,在今河南临汝一带[15],并不足信。《系年》于此有较详记述:周成王、周公既迁殷民于洛邑,……乃先建卫叔封于庚(康)丘,以侯殷之余民。卫人自庚(康)丘迁于淇卫。“庚”、“康”系通假字。原来“康丘”就在殷,是“邶墉卫”的“卫”的一部分,所以康叔封也可称“卫叔封”,不久卫人迁都“淇卫”,即在淇水流域的朝歌,那里便专称“卫”了。因此,《左传》所说并没有不实的地方, 簋的“诞命康侯鄙于卫”也得到印证

  以上我们介绍《系年》简的西周部分,或许讲得太多了,简文的主要内容,如前所说,还是春秋战国的部分。特别是战国早中期事迹,多为传世文献所缺略,而同近年出土的其它楚简有可相补充之处,这里也谈一个例子,以概其它:据《系年》简文,楚简王七年即公元前425年,命莫敖阳为率师以定宋国的公室,与晋人发生冲突。过了两年,即简王九年,公元前423年:王命莫敖阳为率师侵晋,攘(?)宜阳,围赤 ,……魏 (魏文侯斯)、赵 (赵献侯浣)、韩启章(韩武子启章)率师救赤 ,楚人豫(舍)同围而还,与晋师战于长城。楚师亡功,多弃 (帱),莫[敖]宵遯(遁)。“莫敖阳为”曾见于湖北随州擂鼓墩一号墓简,我已说明他属于出自楚穆王的阳氏,擂鼓墩简纪年“大莫敖阳为适豧之春”即楚惠王五十六年,公元前433年,《系年》所记莫敖阳为与晋师战于长城一事,又见于河南新蔡葛陵墓简的纪年,作“大莫敖阳为、晋师战于长城之岁”,我曾推测为楚声王四年,公元前404年[17],失之过晚。现存从《系年》知道,这一战役实在公元前423年,上距擂鼓墩简只有10年,显然较为合理。至于葛陵简最晚一条纪年“王自肥遗郢徙于鄩郢之岁”,成为楚悼王四年,公元前398年”[18],已由清华简《楚居》证实,那时阳为恐怕不可能仍然在任了。

  注释:

  [1]李学勤《初识清华简》,《光明日报》2008年12月1日;又收入《通向文明之路》,商务印印书馆,201O 年。

  [2]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序例第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3]李学勤《关于楚灭越的年代》,《江汉论坛》1985年第7期;又收入《李学勤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

  [4]同[2],第62-63页。

  [5]《蒙文通文集》第二卷《古族甄微》,第72-73页,巴蜀书社,1993年。

  [6]参看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五“共伯和”条:又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共和”条,中华书局,l977年。

  [7]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23页,上海书店影印《诸子集成》本,1991年。

  [8]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第28页,中华书局,2004年。

  [9]“畔”字据朱右曾《逸周书集训校释》,第76页,商务印书馆,1940年。

  [10]同[8],第358 页。

  [11]裘锡圭《释衍、侃》,《鲁实先先生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所、中国文字学会,1992年。

  [12]白川静《金文通释》(日文)卷一上,第59-60页,白鹤美术馆,1964年。

  [13]殷玮璋、曹淑琴《周初太保器综合研究》,《考古学报》1991年第3期。

  [14]同[1],第12-13页。

  [15]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沦》第三册,第1365-1366页,中华书局,2005年。

  [16]李学勤《文物中的古文明》,第431、433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

  [17]同[16],第434-435页。

  [18]参看宋华强《新蔡葛陵楚简初探》第三章,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李学勤《〈清华简楚居〉与楚徙鄩郢》,待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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