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壁市《淇河文化研究》网        淇河文化研究第一卷(2005-2006)

 

瞻彼淇奥(作者是博士、哈师大教授、博导、副校长)

傅道彬

    2003年10月到开封参加一个“诗经与中原史迹学术讨论会”,会议开得相当别致,代表只七八个人,没有开幕式,没有闭幕式,甚至没有一个领导讲话。会议的中心议题是《诗经》与中原的史迹,所以大家的兴致集中于河南一带与《诗经》相关的历史遗迹。宛丘仍在,桑园依旧,溱洧河波光粼粼,默默东流,仿佛讲述着曾有的欢乐与悲伤。会议且行且议,说古道今,令人难忘。而淇上之行,尤其让人久久回味。 
 
    淇水上的歌
  
    本来中原一带是一片辽阔的平原,而快到淇水的时候却突然出现了陡峭的山脉。夕阳在山,车子进入了太行山麓。茫茫平原上突然出现了光秃秃的层峦叠嶂的山脉,精神也陡然有了变化。在山中的一座桥上,车停下来,主人说:“看看吧,这就是淇水了。”主人说的不经意,客人的心中却顿起波澜。淇水可不是一条寻常的河流啊!稍微熟悉《诗经》的人都知道这条著名的河。没有长江黄河的奔涌豪放,淇水却有着艺术的浪漫与婉约。《诗经·卫风·氓》中,“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淇水汤汤,渐车帷赏”,淇水连同那位善良美丽的弃妇和貌似忠厚却二三其德的“氓”,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记忆中。“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卫风·竹竿》)心灵里流淌多年的一条文学的河流,不经意间就出现在眼前了。虽然没有桧楫松舟,但只要看一眼悠悠淇水,禁不住的苍茫古意油然而生。
    漫山遍野是祼露的瘦硬的山石,淇水就从太行山层层叠叠的峻石间流出,浩浩荡荡,声韵锵锵,流向远方。河水是那样清澈,捧起来就可以喝了,当地出版的一本画册里说,这是豫北惟一没有被污染的河流。太阳有些疲惫地照在淇水上,淇水粼粼波光透出无奈与苍凉。淇水应当是多情的,不然淇水边长大的女人怎么都那么多情?她们也像淇水一样清澈而透朗,简单到——可以被人哄骗。清清的淇河水,养育了美丽的卫国女人。那位卫庄夫人以她的美丽征服了一个世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几乎成了中华民族美妇人的典范。这种健康自然的美——高大健朗的身影,配上洁白的皮肤、手指、脖颈、牙齿,尤其是那动人的巧笑,好像美丽的维纳斯一样发出人性的照耀心灵的光芒。卫国人大概以硕大为美,不仅美丽的庄公夫人“硕人其颀,衣锦絅衣”,《考槃》里那位考考击槃的隐者,也有着“硕人之宽”、“硕人之轴”的高大俊朗的身影。联想到在离淇水不远的殷墟车马坑里那些高大的车夫的身材,那些与高大的车马埋葬在一起的车夫们有着接近两米的躯体,就不奇怪为什么《伯兮》中女主人公的丈夫会有“伯兮朅兮,邦之桀兮”的伟岸形象。正因为有了如此人才基础,才有了如此健康的审美标准。
    淇水滋润的卫国女人是善良的,纯洁的,也是多情的。与人相恋,便是一往深情:“乘我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爱到深处,毫不遮掩,大胆自然,一派天真。敢哭敢笑,哭时可以天昏地暗,笑时可以桃花满面。与人成婚,便是刻骨相思:“自伯之东,首如飞篷。豈无膏沐,谁适为容?”丈夫远征了,相思成疾,便也无心膏沐,以至于蓬头垢面,在所不惜。这是怎样的深情的爱恋啊?爱的原则永远是奉献多于索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即使自己受到了伤害,也还不忘提醒姐妹们:“吁嗟鸠兮,无食桑椹。吁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以血泪代价换来的人生教训面前,不仅仅是自伤自怜。
  
    殷商文化的故地
  
    可是,多情而善良的卫国妇女,好像并没有被人认同。经学家们对于卫国的女性,对于淇水之滨的“桑间濮上”,充满了经学的偏见与误解。“桑间濮上”连同曼妙的郑风,一直是经学家们批判的对象,甚至被称为“亡国之音”。《礼记》的一段文字颇有代表性,《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我试图在郑卫之风中找到可以让一个国家灭亡的证据而终不得究竟,凭什么根据音乐就能得出“其政散,其民流”的论点?难道仅仅是郑卫之风里那些男欢女爱的歌唱?如果是那样就太不负责了,因为歌唱爱情就断送一个国家的前程?为什么同样是歌唱爱情,《周南》、《召南》会获得那么崇高的评价?孔子甚至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犹正面墙而立”,难道《周南》、《召南》里的诗篇真符合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标准吗?我们来看看《周南》、《召南》的两首诗歌: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调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周南·汝坟》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龙也吠。
                     ——《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是一首著名的古老情歌,其中洋溢着生命的冲动与激情。与大自然的鲜活生动一样,这里的爱情表白也是自由浪漫的。女儿怀春,青年男子大胆引诱,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所谓告诫也只是陶醉于生命愉悦之际娇羞的提醒。而《汝坟》一诗,则用了很多隐语曲折地表达性的渴望。闻一多先生考证过《汝坟》里的“惄”是性饥渴,而“赪尾”是以鱼喻性。这样的诗篇出现在《周南》、《召南》里,并没有经学家们指责,实在“说不过去”。其实,不惟《周南》、《召南》,在《齐风》、《陈风》里,也有许多超迈礼教精神的诗歌。像《齐风·鸡鸣》里那个懒在床上不肯上朝的男子、《陈风·东门之枌》中“市也婆娑,不绩其麻”只顾翩翩歌舞连劳动也忘了的青年男女,都可以躲过经学家们的唇枪舌剑,怎么一到了郑卫之地,就成了亡国的音乐?
    走过安阳走过淇水走过朝歌古老的文明遗址,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正是殷商文化的故地吗?曼妙而动听的郑卫之声不就是在古老的殷商旧地、在淇水洹河边长成的吗?从淇水之滨望去,北有安阳,南有朝歌,东有商丘,这些商代著名的首都,都是发源于郑卫之地。在淇水与洹水流经的土地上,到处留下了伟大的殷商文明的繁荣与兴盛的遗迹。在当时中国的东方,这里曾经华屋林立,车水马龙,商代的贵族们穿戴着华丽高贵的衣裳,环佩声声,行走在街市,一派盛世升平的景象。司母戊的青铜方鼎可以作证,“茅茨土阶,四阿重屋”的瑰丽宫殿可以作证,妇好墓里的琳琅满目的玉器佩饰可以作证,小屯的甲骨文字可以作证,殷墟街市上宽阔的马路可以作证,这里曾经拥有的花团锦簇,殷商文明创造了辉煌一时的城市、宫殿、青铜、文字,古老的商帝国曾经怎样的威风八面,独步天下!

    桑园与竹林
  
    淇水边上,有一座桑园。暮霭渐沉,桑园显得宁静而庄重,这里的一个村庄叫桑园村。一个农民导游,饶有兴致地讲述所谓“氓”与桑园女恋爱的故事。说那“氓”,在当地叫做“闷儿”,是一种看起来老实却有心计的人。其实没有必要了,那首著名的《桑中》诗,不是更有韵致吗?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以农耕文明为主的中国文化中,“桑园”这个词潜藏着许多深意。法国汉学家桀溺,专门写过一篇叫做《牧女与蚕娘》的论文。论文大意是说,游牧民族爱情故事的主角是牧女,空间是草原牧场;农耕民族的爱情主角是蚕娘,空间是桑间田上。《诗经》中还有许多以桑中为舞台的爱情诗篇,像“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小雅·隰桑》)、“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魏风·汾沮洳》)。所以,《左传·成公四年》称申公巫臣与夏姫的爱恋就是“桑中之喜”。屈原《天问》中追问:“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古老的桑园因为有着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成为一个爱的隐语。
    寂寂桑中,巍巍上官,悠悠淇水,涂抹着浓重的相思相恋,寄托着美好的爱情向住,这不是—个人的故事,而是一群人的故事。我们祖先的爱风情万种,瑰丽多姿。
    淇水之滨,也还应该有茂密的竹子啊!卫人是把竹子比喻成令人思恋的君子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晅兮,终不可谖兮。
            ——《卫风·淇奥》
    ——玉一般纯洁光明坦荡的君子,就像青青翠竹一样令人难以忘怀。可是,如今的淇水之滨,已经不见有翠竹生长,只留下诗篇中诗人无尽的相思。暮色已浓,淇水悠悠,但闻水声,不见水流,淇水连同寂寂的桑园掩盖于无边的夜色里,有种莫名的愁绪涌上心头。 
         2004-3-23 鹤壁日报
        
[作者简介]        
    傅道彬,男,1960年生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文献学博士。现任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副校长。出版《晚唐钟声》、《〈诗〉外诗论笺》、《歌者的乐园》、《中国生殖崇拜文化论》、《中国文学的文化批评》等学术著作,在海内外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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