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浚县王寺庄走出的著名作家王道生 从浚县王寺庄走出的著名作家王道生
浚县3
《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浚县》第三卷

 

   

古今名人 - 当代名人 - 从浚县王寺庄走出的著名作家王道生
从浚县王寺庄走出的著名作家王道生
 
作者:马金章  加入时间:2015-2-1 16:43:03

    文友云行痴一,隆重向我推荐散文《永远不淡漠——为了迁移父亲的遗骨》,作者是《天津日报》编辑、记者,著名作家王道生。痴一在荐词中说:王道生先生本是一个外地人,却与浚县有着血浓于水的联系。建议金章兄闲来读读。云行痴一的博客存有这篇佳作,痴一转载时,加了个题目《卫水大孝——王道生》。我一口气读完这篇一万三千言的长文,感到真是大孝之文,这孝,动天地,感苍生。我读该作,曾几次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之后,我便想方设法和作者联系,但至今无果。今天下午,我驾车去了王道生先生的出生地,也是他父亲的安葬地——王寺庄。

在村东头遇见两位老人,右为梁振平

      在王寺庄村东头遇见2老人,我下车打听知不知道1947年离开这里的王道生,其中一位叫梁振平的老人说知道,十多年前他还来这儿起他父亲的坟呢。当我问起王道生一家曾躲身住过的村东头寺庙在哪时,梁振平说,过去在村东头,由于村庄不断扩大,庙的地方在村中间了。那庙早都了。当年寺庙有大殿3间,配殿3间。王寺庄的村名都与寺有关。由于梁振平比王道生小10岁,他对王家并不了解。这时,从大路上过来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人,梁振平说他年岁大,问问他。说着,他示意老人下车。

 

和王道生同岁、同学的秦玉栋

      这位老人叫秦玉栋,他与王道生同岁,和王道生是同学,小时候王道生还在他家吃过饭。

      当我提出想去埋葬王道生父亲运河堤处拍张照片时,他们说,几十年来多次闹水灾、修河堤,没有一点迹象。当年道生来起他爹的坟,好多村人帮助找,都没找到。道生认为他父亲不愿离开王寺庄,不愿离开王寺庄的父老乡亲,只得包了这里一抔土,挖了这里一棵树苗带回了家……老人含着泪给我介绍。

      临别,我将照相机镜头对着王寺庄村东头,按下了快门。

 

现在的王寺庄村东头


附:

 永远不淡漠

 ——为了迁移父亲的遗骨

王道生

     2000年清明节前,我终于从天津动身去河南省浚县王寺庄寻找父亲的孤坟。53年了,他一个人被埋在那条运河畔的土窑边,没有人去看过他。1999年初春,已在北京离休多年的三姐给我写来一信:”道生,清明节又要到了,妈妈已去世十年。当然,你每年都去看望她。但按照中国的旧习俗来讲,她一个人太孤单寂寞了。父亲在浚县已是孤魂野鬼。他是东北人,‘九·一八’以后流落关内,1947年死在战乱中,他虽有两儿两女,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去理他。由于我对他的怨恨,妈妈生前从不敢向我提这件事。现在我也想通了,过去的事都是旧社会造成的,埋怨个人无济于事。妈妈一生是最悲惨的,战争、贫困中失去两个女儿、失去丈夫,自己经济不能独立,受着子女的管束。我真对不起她老人家。现在她离开我们十年了,我们应该了却她生前不敢提出的愿望。你是长子,而且似乎还记得浚县王寺庄那个地方。能找到遗骨更好,把骨灰带回。如果找不到,只好取一抔土回来。还有战乱中死去的二姐和四妹,现在都无法寻找了……福生现正在石家庄,他说能找到一部车,你们兄弟俩从石家庄走,二三天就够了。你已是近60岁的人了,这件事情要抓紧时间办。”读着这封信,心里真是沉甸甸的。父亲死时我只有七岁,他那时已参加革命工作,很少回家,关于他的事我知道得很少。但三姐恨他的事,我后来听母亲讲过:“唉,那时候家里太穷,经常吃不上饭,你二姐就是吃野菜中毒死的。加上兵荒马乱的,你爸就把你三姐给了一家炸丸子的儿子作童养媳,换了两斗米。她那年才12岁呀!咱们从王寺庄逃走的时候,来不及告诉她。她是自己从婆婆家跑出来的,跑到河北省武安县参加了解放军。她恨你爸呀,说一辈子也不原谅他!”看来,三姐现在已经原谅父亲了。但是当时我正在紧张地忙着出访美国,没有抽出时间去完成三姐托付的大事。一年过去,又一个清明节快到了,我该去寻找给我生命的父亲了,我该尽快把三姐的歉疚告诉被冷落了53年的爸爸了。 

                        

      时年已55岁的弟弟福生在石家庄借到一辆捷达轿车,司机师傅是他的好友。3月30日一早,我们便乘车沿京深高速公路南下。天晴日丽,春光明媚。公路宽阔而平坦,捷达车如离弦之箭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我放眼远处的田野和村落,想努力找寻记忆中的影像。五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几乎就是他一生的全部,父亲只活了47岁呀!50多年前的事对于弟弟福生来说,仿佛就是前一辈子发生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始终睁大双眼,观察着外面的一切。我对他说:“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这样,做梦也没梦见过这在大地上高高筑起的、如同大河般宽阔、冰面般平亮、一直通向天际的高速公路;做梦也没梦见过这么漂亮、跑起来比离弦之箭还快的小轿车。那时候,连接村村、镇镇、县县的就是只能走一辆木轮马车的土路,深深的车道沟坑坑洼洼曲折蜿蜒地伸向远方。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走上一条可以并排跑两辆胶皮轱辘大车的公路时险些和妈妈走散了。那一年我只有7岁,你才两岁。”

      福生和司机都让我讲讲那段经历。那经历虽然也属于福生,但他却不记得了。现在他就越发想知道。

      捷达轿车风驰电掣般向南疾驶,公路两旁已经返青的麦田飞快地向后掠过,仿佛去追赶那已经逝去的时光岁月。 

    痛失亲人无家可归

      1947年,内战的烽烟弥漫了中原大地,国民党中央军大举向冀鲁豫解放区进犯。早已参军的大姐跟部队转移,父亲随共产党的地方武装在农村坚持游击斗争。没过多久,各村的地主还乡团开始反攻倒算,见到农会干部、民兵、共产党员、”共匪”家属就抓、就杀。我们家被从土改中分到的房子里赶了出来。妈妈领着我们住进了村东头的一座破庙里。这座庙,前殿供着一些神像,殿后是一个由青砖墙围起来的大院落,后面是三间瓦房,高出地面几个台阶。村里的儿童团在这里上课、唱歌、练操,区里的干部来了,也常和村农会的人在平房里开会。八路军转移走了以后,儿童团解散了,这里就成了村里人存放棺木的地方,一口一口的棺材排放在大殿里,阴气沉沉。住进这里,就像住进了阴间地狱。白天我常常站在村西的运河堤上,看那河里漂过的一个个死人,有大人也有孩子,那都是被国军、还乡团杀害的共产党干部、民兵和他们的家属。我不知道爸已经转移到了何处,也不知道大姐参军后现在怎么样了?国民党兵和还乡团太狠了。他们把抓住的共产党员、干部和民兵,用挂猪肉的大铁钩勾住脊梁吊在树上,挥舞皮鞭抽打,逼他们说出自己的同志。整个大地笼罩在杀气腾腾的恐怖之中。

      有一天中午,我正站在运河堤上看着已经变红的河水愣神,邻居家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急火火地告诉我:“道生,你家进国民党便衣了,你妈让你快跑!”

     “快跑?”我惊愣了一下。我明白妈妈是让我快逃活命。可是妈妈怎么办?洁文姐姐还有弟弟怎么办?我拔腿就往那庙宇跑。远远的,就看见庙院里站满了人,都是村里的乡亲。自从国民党中央军占领了浚县以后,村里的民兵就把庙墙拆除了,为的是疏散和突围时方便。我钻进人群,看见妈妈抱着弟弟,站在我们住的那间平房门口。洁文姐姐吓得全身发抖,面色蜡黄,紧紧依偎在妈妈身边。弟弟瞪着惊恐的眼睛,一声不敢哭。三个便衣特务都身穿青色衣裤,头包白毛巾,端着盒子枪,对妈妈说:“我们早调查清楚了,你大女儿参加了八路军,你男人是共产党干部,你说,他们都在什么地方?”妈妈说:”自打他们走后就没了音讯,是死是活全不知道。”

     “你还有一个大儿子,他呢?”

       妈妈不慌不忙地说:“大儿子也才只有七岁。一准儿被你们吓跑了,不敢回家了。”

     “他会跑到哪儿去?”便衣追问。

       妈妈大声说:“他要是大孩子,就会去找他爸爸,找他大姐。”我听得出来,这是妈妈在暗示我,可是我怎么忍心离开她自己走!

      这时候便衣们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大声说:“今天先把你们几个带走,跟我们到白道口去!”

      妈妈站在门里不出来。一个便衣拉开枪膛说:“出来!你看我枪里有没有子弹?”

      妈说:”我知道你枪里有子弹,我一个妇道人领着孩子,哪也不去。”

    “不去不行!”那个便衣说着就上去强拉妈妈出来,弟弟哇哇哭叫着。我想冲上去,被一只大手按住。原来是村里的一个大人,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对便衣们说:“我是这村里的保长,老总,娘们孩子家的能知道个啥?不如留在这儿钓大鱼,把他们带走了,鱼也不来了。”接着,他和其中的一个便衣耳语了一会儿。便衣们又嘀咕嘀咕,对妈妈说:“今天先不带你们走,我限你三天,把你男人、大闺女找回来向国军自首,到了三天不找回来,把你们全推到运河里淹死!”

      便衣走了,众人散去,我仍不敢马上回庙里。直到天黑,我才趁黑闪进去。妈说:“生子,这儿不能住了,今夜咱娘几个得躲出去。便衣们兴许半夜来抓咱们。”

      躲到哪里去?最保险的地方是地主老财大户人家的院里,便衣特务都不往这些大户里去搜查,他们料定我们也不敢到这种人家去。那晚,妈领着我们悄悄溜进了一个富户的猪圈里。那猪先是吭吭地叫唤,妈赶紧给它挠肚皮解痒痒,挠舒服了,它躺在地上再也不叫。后半夜,我们冻得全身紧缩一团,没有被子,没有炉火,没办法,妈领着我们又钻进了这家后院的一个大麦秸垛。我困极了,昏昏沉沉地睡去。天蒙蒙亮时,又被妈妈推醒,悄悄回到庙里。

      第二天傍黑,那个保长来到庙里,对妈妈说:“道生娘,你们不能在王寺庄呆了。三天期限一到,便衣肯定把你们带走。那就没命了。我想办法给你们开了一张路条,拿着它可以通过国民党、红枪会的岗哨,天一黑,就从庄稼地里跑吧!”说完,他匆匆走了。

      妈悄声对我们说:“看来,他表面上是敌人的保长,暗地里可能是咱们的人。”

      妈妈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包好,做了一些干粮,天黑以后,我们钻进了棉花地,逃出了王寺庄……

      我们一路要饭,一路暗地里寻找解放区。三姐还在别人家里做童养媳,不知道我们已经逃走。她后来怨恨过,说:“你们只顾自己逃命,就没想到还乡团若找到我,我会被杀死!”妈说:“孩子,实在是来不及去找你,又怕那家人不放你走。”本来就身体很弱的四姐,被那天突然闯进家里的国民党便衣吓出了病,经常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惊恐万状地说:“妈,便衣来了!便衣来了!”讨饭的路上,她得了痢疾,没有药,没有钱,没有家,歇不能歇,治不能治,一天蹲肚多少次,一头头的虚汗,一日日地消瘦。犯病的时候就偎在妈怀里惊叫:“妈,我看见便衣来了,便衣来了!”明白的时候,咬牙忍着肚子的剧痛,艰难地往前走,有气无力地说:“妈,若是没有我多好,你和弟弟可以走得快点儿。”终于有一天,我们顶着早晨的星星又上路了,她走着走着倒下了,紧咬住的嘴唇渗出了血印,人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她说:“妈,我觉得我要死了!我喘不上气来。”她抖着手从衣袋拿出一张她要饭要来的纸票递给我说:”拿去吧,姐给你的。”我说:“我不要。姐,这是你要饭要来的,你有病,留着买点儿好吃的吧!”她两眼流出两行清亮的泪水,声音微弱地说:“姐什么都没有……你好好伺候妈……带好弟弟……”她最后直看着妈妈,好像在使劲喊:“妈,妈……”声音却很小。妈妈紧紧抱住她,脸贴住她的脸,嘴里只重复一句话:“洁呀,妈的好洁呀,妈懂事的好洁呀……”妈坐在黄土地上轻轻晃着身子,四姐在她怀里像是睡着了,不动了。妈还在晃着,念叨着,等到太阳升起老高的时候,妈把手伸进四姐的衣服里摸摸她的身上,大声哭起来:“洁文啊!你就这样走了!”我去拉四姐的手,那手已经凉了!我扑到四姐身上痛哭,弟弟站在一边哇哇大哭。四姐再也不会醒来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席头都没处找。只找到一块洼地。妈把四姐平放在地上,对我说:“跟妈来,咱给你姐扒个坑吧!”我一边扒一边哭,妈哭着说:”扒深点儿,埋浅了,会被饿狗刨出来的。”就用妈和我的两双手扒出来一个二尺深的长条坑,我们把四姐平放在坑里,妈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她的黑上衣包住四姐的头号淘大哭:“妈的洁文啊,等咱有了家就来接你!”我忽然想起那张纸票,哭着把它装进四姐的衣袋说:“姐,这点钱留在你身上吧……”一捧捧黄土,一滴滴泪水,掩埋了只活12岁的四姐。当我们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那座小坟时,妈妈怀里抱着的才两岁的弟弟,突然像醒过来似的,蹬着腿从妈怀里溜下来,哭喊着往回跑:“姐姐!姐姐不能留下……”那尖厉的哭叫声撕破了天空……

 母子三人险些离散

      妈忍痛告别死去的女儿,领着抱着两个儿子,又向北赶路了。天天走啊,走,两只脚上都走出了血泡。有一天,走上一条又宽又直的大路,听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走,能走到河北省的邯郸、石家庄。可是这条路实在太长了,一眼望不到尽头。两只脚上的水泡疼得钻心。走到中午时分,看见两辆拉棉花包的胶皮轱辘大车正在路边的小店门前歇脚,卸了套的骡马低头吃草料,两个车把式蹲在一块吃干粮。我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两腿软绵绵地要往下坠,肚子里咕噜噜叫个不停。妈领着我走了过去,给两位车把式深深地鞠躬,妈说:“两位好心的大叔,我这两个孩子从早到现在没进一点食,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把你们的干粮匀给我们一点吧!”其中的一个车把式问:“要饭怎么不进村?我们也是出门在外,这些干粮要一直吃到邯郸哩!”妈说:“俺不是要饭的。男人让飞机炸死了,河南没亲没故,我这是领着孩子回老家,脚上都走出泡了。”另一个车把式问:“你们要往哪儿走?”妈说:“往北走,听说要走几千里才能到东北沈阳呢。”两个车把式都惊愣了,打量着我们母子三人。“听口音你不是本地的。妇道人,这几千里地可够你们娘仨走的!”年长的车把式从他们的干粮袋里拿出三个干馍说:“拿去吃吧,天下穷人是一家啊!”我伸手接过馍连声说:“谢谢大叔!谢谢大叔!”妈说:“您积德行善是我们的恩人。您有车有马还会发大财!”老车把式说:“车马都是东家的,我俩都是给东家赶车的。这兵荒马乱出远门,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唉!”听了这话,妈说:“既然大叔也是穷人,我也就不见外。我还得求您。”妈让我把鞋脱下来,抬起我的脚掌让车把式看,含着眼泪说:“全都是血泡了,一瘸一拐地跟我走,一声不吭,这孩子才七岁呀!您只当是您的儿子,让我这两个孩子坐一段您的车,我给您磕头啦!”车把式赶紧扶住她,连声说:“中,中,只不过牲口太累了,我们得歇过晌午才能走。”妈说:“那正好,你们马车走得快,我走得慢,我先走,走一阵你们就追上我了。”车把式说:”中,你先走吧。”妈把弟弟交给我,摸着我的头说:“妈先走了,一会儿你们就追上我了。”妈显得很高兴,把衣服包也交给我,空着手走了。我看着妈远去的身影,真想求求车把式让我妈妈也坐你们的车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个车把式够好的了,我不该得寸进尺。我眼巴巴目送着妈那不高的身影越走越小,直到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车把式吃完干粮躺在车辕旁的地上打起呼噜,两匹骡子和两匹马吃饱了也四腿跪地蹬在地上歇乏。大地静悄悄的,显得很安宁。日头偏西时,田间小路突然出现一群国民党军,看样子直奔这边跑来。他们跑上公路又直扑这两辆马车,他们踢醒了两个车把式:“妈的,别睡了,快起来套车,跟我们进村拉粮食!”车把式醒了,连连哀求:“老总,我们是给别人拉脚的,还得赶路呢!”为首的军官说:“国军用车,不管你是干啥的。”他命令士兵:“把车上的棉花都推下去!”两个车把式都给当官的跪下了:“老总,这棉花是给货主运的,丢了货,我俩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呀!”当官的一脚一脚踢他们:“少罗嗦!快套车!”说话间,十几个兵把两车的棉花推下车,赶上车下了公路上小路。两个车把式又追车,又怕棉花丢了,急得号啕呼叫,最后年轻的去追车,年老的留在公路上看棉花。看见我和弟弟,催促说:“车被抢走了,你俩赶快追你娘去吧!快追吧!”我这才像从梦里醒来,顾不得大叔有多么可怜,一手拎着包袱,一手领着弟弟,往妈妈走去的北方走。我没有喊叫,知道妈妈听不见;我不能快走,知道弟弟才两岁;我不觉得脚上的泡疼,倒觉得我一下子长成了大人。苍茫大地,迢迢远路,天底下走着领着弟弟的我。我猜想,妈妈还在忍着脚疼和劳累拼命地赶路,平时她得背着弟弟,走不快,今天好不容易孩子搭上了车,她难得突着两手一身轻,忍饥挨饿也要多赶路,还在使劲走,走,越走离我和弟弟越远……

      走了一段路,弟弟走不动了,他要我背他。我是哥哥,比他大五岁。来吧,我把包袱系在脖子上,挂在胸前,蹲下身,让他蹬在后背上。在那样的年月里,七岁可以背起两岁的弟弟走天下,七岁可以咬牙忍疼成为男子汉。

      走了一段路,我全身大汗淋漓走不动了。我放下他说:“我歇会儿,你往前跑吧,看我能不能追上你。”他果然迈动小腿跑起来,跑了不远停下,回头看我。我站起身喊:“我追了!你快跑!”他又转身跑,就这样一段一段向前赶路。

      弟弟再也不跑了,他说他要喝水。我也早已口干舌燥,可是哪里有水呀!只有下路到村里去要。我对弟弟说:“忍着吧,追上妈妈就有水喝了。”

      妈妈呀,你走出多远了?你还在拼命赶路吗?你还以为你的两个儿子坐在人家的马车上吗?不,我们已经顾不得脚上的血泡的疼痛,在使劲追赶你,你快停下来吧,快回来找我们吧!眼看太阳西斜,天将黑了。

      弟弟说饿,要吃东西。我说没有,只有追上妈妈,才能有东西吃。弟弟说:“去村里找大娘要。”我说:“不能,不能离开这条路,我们离开了,妈妈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

      西边的红日渐渐下沉,一点点钻进地里去了。天上的火烧云先是红彤彤的,后来变紫、变黑,夜幕渐渐降临。弟弟又渴又饿,又害怕,一步也不离开我。他问:”哥,天黑了到哪儿睡觉?”我说:“天黑了,我们也不离开这条路。妈妈见不到我们,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我虽然心里有主意,但着实急得发慌。妈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呀?谁能到前面给她捎个信儿呀?

    路上的车马行人越来越少,该回家的回家,该住店的住店,茫茫幕色中的这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上,只有我们两个孩子在艰难地往前走。

      弟弟不再喊饿不再说渴,也不提累和疼,只是边走边哭,一声声叫着:“妈妈!妈妈……”

      这时,迎面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种车,我大着胆子拦住他,给他鞠躬行礼,问他:“先生,你看见没看见我们的妈妈?”我对他讲了妈妈的个头儿,身穿的衣服,讲述了我和弟弟和遭遇,这是个热心的好人,他说:“我看见了,我现在回去给你们找她!”他调转车头骑上车跑去了。

      天已经大黑了,只有天上的星星闪耀着微微的光亮。除了我和弟弟,公路上再没有一个人影。茫茫黑夜中,我和弟弟不顾一切地往前走,走了好一阵,远远的,隐隐约约听见妈的喊声:“道生哎——道生哎——”我和弟弟听见了,使尽平生力气喊:“妈妈——妈妈——”两边的喊声越来越大,我们和妈妈的距离越来越近……

      我们终于见面了,母子三人搂在一起,抱头痛哭,痛哭在漆黑的夜里,痛哭在一条苦难不尽的路上……

  重回王寺庄

      福生听我讲叙那遥远的往事,像孩子听故事一样,一脸的认真和激动,对我说:“哥,我真想和你再去那条路走一回。那条路不会没有了吧?”我说:“53年过去,那路也一定面目全非了。就像找不回咱俩的童年一样,再也找不回那时的路了。我在想,王寺庄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呢?”

      捷达车经过六个多小时的急驰,终于在下午两时找到了位于浚县城西南方向的王寺庄。我站在村东头,寻找当年我们曾经住过的那座孤零零的寺庙,那庙已经没有了,庙前那条带有深深车辙的土路,庙门前两棵大槐树也全没有了。要打听父亲的坟,打听我们一家人,六七十岁以下的人不会知道。

      我和弟弟、司机三个人分头在村子里找寻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我们的司机师傅喊了起来:“快过来!这有位老人记得你们,快点过来!”我们跑了过去,在村子中央的一条小街口,有位老人坐在砖头上晒太阳,脸色黝黑,高鼻大耳,满面皱纹,多日不剃头,花白的头发和胡子足有半寸多长。司机指着我对他说:“您刚刚说的道生就是他。”

      他目不转睛地端祥我问:“你是道生?”

      “我就是道生。”我指着福生说:“他是我弟弟福生,记得不?”

      老人说:“那时他太小,你姐姐小换呢?”

      我知道他是在问我三姐美文,小换是三姐的小名。我说:“小换已经离休多年,住在北京,身体一直不好,这次没能来。”

      “她今年有70了吧?”

      “她今年68岁。”我问:“您今年多大年纪了?可记得我父亲埋在什么地方?”

    他点头说:“记得,你爸爸下葬的时候,是我抬的棺材,那年我23岁。”

      “我代表全家谢谢您!50多年前,您帮了我家的忙,50多年后,您又得帮我家的忙。您贵姓啊?”

      “我姓孙。”他告诉我们,“当年抬棺材的人还有一个活着的,姓李,他小,今年也就是69岁或70岁吧,和小换差不多大。”

      “这太好了!有你们在,我父亲的坟肯定能找到了。”我说着,弟弟也很高兴。这次迁坟应该说一开头还是挺顺利的。

      因为心情急切,当时我们就恳求他马上领我们去看看父亲的坟丘。他答应了。领我们向运河边走去。运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儿,河对岸一漫坡开遍了金黄黄的菜花,河这边原来的堤岸已经变矮变窄,堤岸的外面,隔着一片广阔的绿油油的麦田,又筑起一道又高又宽的堤岸,岸上栽种了密密的树林,岸中央是一条可以走马车的车道。

      老孙头走到一处露出残余红砖土的地方站住,说这就是当年的砖窑,你父亲就埋在窑的西北角。可是除了这个留有残余红土的旧窑遗址外,周围都是绿油油的麦田,连个坟的影子也没有。

      “不会错,就在那。”老孙头指着说,“这么多年了,闹了几次洪水,冲破了河堤,那后面的新堤就是后筑起来的。坟堆是让洪水冲没了,或是被淤泥埋在地下了。”

      这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没有了坟头,怎么确定准确的位置?找不准位置,怎么找到父亲的遗骨?靠人工挖吗?如果位置有误差,那工程量可就大了,得多少人挖?再说一挖地,就要毁麦田,损坏群众利益,需要协调、赔偿,这就不是自己家的事了,有必要找村长和村支书帮助解决。

      我对福生说:“看来,明天肯定回不去了。不如请司机师傅先回石家庄,咱俩住下。有些事必须征得村领导的支持。”

     福生同意。司机师傅说:“我回石家庄以后,咱们电话联系。什么时候事情办完了,打个电话,我来接你们。”

      我们送走了师傅,想去找村委会。走下河堤不远,在一座房山墙下,坐着一位红脸老汉,手扶着一把铁锨在休息。没穿外套,上身只穿一件已经褪了色的粗线毛衣。红光满面,肌肉饱满,歪过头来打量我和福生。老孙头说:“你们找他就行,他叫张老铁,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支部书记,去年刚退下不干了。”

      那老汉问:“咋?哪来的客?”

      老孙头说:“是当年死在咱这的王同志的两个儿子回来给他迁坟来了。”

       张老铁听了,一扶锨站立起来,两眼看看福生看看我问:“你们谁是道生?”

      我说:“我是。”

   “ 你真是道生?”

      我说:“真是,这是我弟弟福生。”

    他睁大双眼,闪耀着惊喜的亮光,不住地说:“啊呀!啊呀!你们还活着!你们回来了!我以为你们全家早已都不在人世了,都被国民党扔进运河淹死了……”

      他的两眼渗出了盈盈泪花,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福生,不容推辞地说:“走,回家去!回家去!”他又对老孙头说:“把他们交给我了,你回去歇吧。”

     临走,我顺手把他的铁锨抓在手里。

      他的家,连个院墙都没有,三间旧房,一明两暗,东屋住人,西屋放物,中间不做饭,是正堂,正面墙上贴着毛主席画像,两侧是一幅对联,右边是“翻身不忘共产党”,左边是“幸福感谢毛主席”,横批“毛主席万岁”,这样的对联在大城市里的住户早已绝迹了。想不到在这里依然如故。毛主席像下面,摆着一张陈旧的方桌,方桌两侧一边一把旧木椅,都已显黑褐色。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改革开放20年了,城市里百姓家差不多都置办了彩电、冰箱、洗衣机、音响、空调、家庭影院,而在这位当了几十年村支部书记的家里,却一件也没有。贫穷、朴素和艰苦是他的本色,他似乎没有追求现代化的欲望。

      他把我和福生让到木椅上坐,拿起暖水瓶,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开水,爽快地说:“喝杯白开水吧,败火!”他自己则到院里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肚,抹抹嘴回到屋里,拿过一个小板凳坐下,兴冲冲地说:“道生、福生,到了我这儿,你们就是到家了。我吃什么,你们跟我吃什么。王寺庄一解放,来了两户外姓人,一家是我们,一家是你们,都是民主政府派来发动群众搞土改、闹革命的。我父亲负责农会、民兵,管武的;你父亲负责妇联、儿童团、学校,管文的。内战一起,国民党一来,先拿咱们两家开刀,害得咱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啊!胜利以后,我们回来了,听说你们逃走了。50多年没消息,以为你们都遇害了。啊呀!想不到今天又见面了。我这心里热乎乎啊,别人不理解,可我知道,这就是阶级感情啊!你承认不承认?”说着,他转换了话题,说起我们的正事。“道生福生,你们这次回来打算怎么办这件事?”

      我说:“原来就想回来看看老乡亲,找到我父亲的坟,把遗骨迁走,这比较简单。现在看来要麻烦些了,坟头找不到了,那一片地都是麦田,挖地找坟,需要人工,损坏麦田,应该赔偿,我们想请村领导帮助协调。”

      他同意。他说:“虽然说迁坟是私事,和村委会党支部打个招呼还是有必要的。万一有什么事,好请他们出面说话。这事具体怎么做就交给我。”

      他不愧当了几十年的村支部书记,做群众工作有一套思路。他说,首先要把知情人都找到,共同回忆、现场勘察,尽可能确定坟的准确位置。第二,不能请人工挖,人工挖太慢,还要防止有人借机敲竹杠、生是非。他负责去联系一台推土机,只照当地一般土方工程标准付费就行,速度要快得多。第三,由他找几个有威信有经验的人组成评估小组,根据评估小组的评估意见赔偿被损坏的麦田,不能由麦田主自己要价。

       我和弟弟连声道谢,我说:“老铁哥哥,有你给操办,我们兄弟俩心里就踏实了。”

       接着,他让我们去村委会。他自己帮我们联系推土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天空阴沉沉的。一辆正在别处施工的履带式推土机停下工作,开到了王寺庄。老铁组织了几位老乡拿着锨镐,领着推土机往运河边的老砖窑遗址处开。隆隆的响声唤来了王寺庄的男女老少,他们扶老携幼络绎不绝地走出村庄,沿着河岸往老砖窑遗址走。那里,埋葬了五十多年的王同志的遗骨,今天要被他的两个儿子接走了。这件事似乎成了这个村庄家喻户晓的新闻。他们都要出来看一看,送一送。

      推土机在老人们划定的大概方位开始推土。天上忽然落下雨来,辟辟啪啪的雨点打在人们的身上。当年为下葬父亲抬过棺木的老孙头和老李头看看雨蒙蒙的天空,对我和福生说:“啊呀呀!当年下葬那天就下着雨,乡亲们就是在雨里埋的他,今天要送他走,老天又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推土机的司机停了车,大声对老铁说:“干不了啦!雨停了再干吧!”

      大家急急忙忙往村里跑,有人边跑边说:“老天不愿意他走,留他呢!”也有的说:“还许是他自己舍不得离开王寺庄,他在落泪哭呢……”

       第三天,雨停了,推土机又开始推,从早晨推到晚上,也没有发现父亲的遗骨。晚上,老铁又把些老人找到一起,请大家再好好回忆一下,当年棺木下葬的位置究竟在哪?现在划定的位置是不是不准确?老人们说,就在那一片,没有错。很可能多次闹水灾,抗洪抢险,挖土筑堤,把坟挖掉了,或是被洪水冲没了。

      当夜,我和福生都感到失落和渺茫。而老铁很懊丧自责,低着头说:“道生福生,我对不起你们,我没有看好你父亲的坟。唉,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我和福生都劝他,不必自责。都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好。如果早些年来,也许坟头还有。是我们来晚了!明天再推一天,如果还是找不到,我们就装一袋土回去和母亲的骨灰合葬。不能再毁老乡的麦田了。我说:“老铁哥,不管明天找到找不到,晚上我们哥俩要请全村的老人和干部吃一顿饭,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乡亲们,谢谢我们的家乡。这件事还得你出面帮着办一办。”

       灯光下,老铁的眼睛湿润了,拍拍我俩的肩膀说:“放心吧,我一定办好。”

       第四天,推土机又推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父亲的遗骨。清明节眼看就到了,我们决定不再挖掘。

      一大早,老铁从我们这里拿了钱去,找人买肉、买油、买酒、买菜,找人做饭炒菜,然后把剩下的钱和一张极详细的采购账单交给我们,钱账分文不差。经他做工作,在一家刚盖好还没有进住的三间空房里,用砖架起一行行长条木板当餐桌。晚上,就在这里举行了一个答谢宴会,村支书、村长等干部都出席了,却没了老铁的身影,他把一切都操持好后便不知去向了。

      屋子里临时架起了电灯,我举杯向参加晚宴的人敬酒,我弯腰向他们鞠躬致意,感谢家乡哺育了我们,感谢乡亲们对我们的深情厚意,感谢村领导对我们的支持。

      村支书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王同志生前在我们这里战斗工作,后来又调到区里工作,听老人说,他是在开会布置工作的时候,突然不能说话,抱头倒下的。他把生命贡献给了这里的人民,他安葬在这里五十多年了。早一天让他和自己的亲人团聚,也是我们全村群众共同的愿望。道生、福生来了,我们都很高兴。现在,我提议,让我们大家举杯……”

      大家开始喝酒吃饭了,老铁还是没来,我到他家去找,只有他的老伴在家。说他连饭也没吃,还以为他喝酒去了。他家的方桌上,还摆着玉米饼子和咸菜。我们刚来那天,他老伴为我们炒的菜,没有油,只用一块肉皮在锅底擦了擦。当时我和弟弟都说,不知这里的生活这样清苦,早知如此,带几桶食油并不费事。今天的晚饭,我们出钱买了半扇猪肉,他忙了半天,累得够呛,他不吃不喝,到底去哪儿了?

2015-01-30 22:18:38

      晚宴结束后,我和福生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容器,摸着黑一步一步走出村,来到推土机推出的大坑旁,准备下到坑底装上一抔土明天带走。弟弟福生突然哭出了声,抽泣着说:“爸,一定是您生我们的气了,不愿意跟我们走。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不懂事,您原谅我吧!”我鼻子一酸也哭着说:“爸!都是我不好,我是长子,是个不孝的长子啊……”

      突然间,我俩晃忽看见,在黑暗中站起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身冷汗水。正在惊魂未定之时,那人说话了,是老铁:“道生,福生,不能这样说。我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因为我知道明天就要推平了,今夜我想在这里守一守。我想了一晚上想通了,兄弟,你爸是舍不得离开王寺庄,舍不得离开这里的乡亲啊!他把自己化成了这里的土,他把自己融进了这里的地。周总理生前不是就立下遗嘱,他死后要把他的骨灰洒在祖国的江河里土地上吗?你爸也是这样,他要留在他战斗、工作过的地方,看着这里的群众能不能过上好日子。那就让他留在这里吧!”

      他领着我们一步步下到坑底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抔土说:“来,装一点带回去吧!别忘了,你爸还在王寺庄呢!”

      临别那天上午,老铁和村里的一些老人再次陪我们来到运河边的老砖窑遗址,看看那深深的土坑。在那里,我们付清了推土机施工费、老乡的出工费,还有麦田损失费。我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对老铁说:“我想从这里起走一棵小树苗带回去,种在我居住的院子里,这是家乡的树啊,这是在父亲身边生长的树啊!”

      当年父亲下葬时抬过棺木的老李头马上说:“中,中,河边的这些树都是我承包的,我就给你起一棵小石榴树吧。”

      2000年清明节这天,在位于清东陵西侧的燕山塔陵里,我们姐弟四人一起,把从王寺庄带回的那一抔黄土和母亲的骨灰合葬了。这一年,正是父亲诞生100周年。

      而那棵从父亲身边起过来的小石榴树,也同一天栽在我居住的院里。如今,石榴树已经枝繁叶茂,开出了一朵朵红艳艳的花,结出沉甸甸的石榴。我每天都看着它,呵护着它,陪伴着它……

     作者简介:王道生,辽宁沈阳人,1941年出生于浚县。著名新闻记者、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园丁》、《魂曲》,报告文学集《五彩世界》、《爱河长流》、《人间正道》、《播种希望》等。





 

 
     
从浚县王寺庄走出的著名作家王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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