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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壁礼赞 - 柿子树上的红丝巾
柿子树上的红丝巾
 
作者:草根蚂蚁  加入时间:2015-3-12 12:12:46  原创

       17岁那年我情窦初开,那时我在一个叫杨邑村的地方。懵懂岁月,一个爱写诗的男孩子怀揣着无数的梦想。我开始照镜子,把脸上的痘痘依次挤破,不惜留下一个个血淋淋的疤痕。我自己动手把两条裤子在缝纫机上改成了喇叭裤,骑自行车到另外一个城市买了海魂衫,留长头发,两条长长的鬓角在耳边卷起。去厂子里的电工房偷了三棱刮刀,和家属院的一帮哥们四处找人打架。后来我看了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才知道凡雄性的动物,鹿、羊、野牛、野狗,甚至连家里养的公鸡到了一定的阶段都有类似的举动。

 

    当我穿着奇装异服,腰带上别着匕首,看见女孩子就骂骂咧咧,以粗暴为荣的时候,兜里却常常揣着一本姐姐从她老师那儿借来的《裴多菲诗选》。我多么倾慕那些同龄的女孩子啊,同班的、同家属院的、其他学校的,还有附近村子里的。看到她们,我就默默的念诵“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诗句,我偷偷地写了许多情诗,压在床铺下面,不敢示人。

 

    除了另类和写诗之外,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家属院后面的小河边,在一片杨树林里流连。记得那年初春的一天傍晚,我洗了头发,迎着和熏的春风一溜小跑去河边。头发在夕阳下闪亮,我闻得着发丝的馨香。天上白云如缕,镶着水红的束流。归鸦鼓噪着归巢,它们是我少年时期最浪漫的记忆,早晨和傍晚,我都会看到这熟悉的情景,这些会唱歌的点滴水墨动画片一样生动,扇动着翅膀,成群的飞过头顶。河边的麦子地里已经泛绿,麦芽伸展着腰身,小路边长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温暖的季节到处是春的气息,河卵石染着苔绿,绿色浸染着石头,有一半已经变成绿宝石。

 

    那些杨树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亦如我比去年又成熟了许多。杨树林的尽头是一座桥,高高的桥拱画框一样把那面的风景镶起来。我爱那边的风景,土坎上是石头垒砌的村落,村落后是淡蓝色的大山。小路上走过扛锄头的农民。更让我着迷的是小河折弯处那些洗衣的姑娘,穿绿色衣服的、粉色衣服的、白色衣服的,最耀眼的是那一团燃烧的红色,长头发的红衣姑娘,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像深秋柿子树顶猩红的果实,夺人目光。

 

    一桥之隔,我看她们洗衣,她们时而“托托”的在石板上捶打衣服,时而在河滩上揉搓,时而弯腰在河水中漂洗。水粉画一样的色块中,那红色的一抹特别生动。尤其是当她漂洗衣服时,长长的头发垂进河水,裤管下的脚踝洁白,她弯腰把衣服在水里摆动,然后直起腰拧干衣服的水分,顺势把长发向后一甩,火苗跳动,一溜水珠宝石一样散落,那美不胜收的一刻,仿佛能听到珍珠落进水面的叮咚声。

 

    很多次,暮色低垂,桥那边已经变得沉静,我依然向桥那边张望,想从阴暗的夜色中发现火苗。有时候,星星都升上天空,我还倚着杨树在河边幻想,不知那清清的河水中,哪一股水流曾经抚摸过她的影子,漂浮着她醉人的笑声。

 

    有几天,我没有看见红衣姑娘,没有了红色,那幅画好像失去了灵性,河滩的春色也笼上着寒风。当风景没有了诗意,我却迷失在诗里,徘徊、惆怅、叹息、失落、痛苦,甚至在斑驳的杨树身上留下泪痕。

 

    春天过了一半,一天早起,我要去上学,同家属院的朋友合意来找我,他说,西面山坡上有一个妮子上吊死了,就是桥那边村子里的人。

 

    那年月,一个人自杀是一件轰动的事,况且是一个少女。我们决定逃学,去山上的自杀现场一睹死亡的场面。

 

    我俩飞也似的跑出家属院,跑过河滩,跑过桥洞,平时姑娘们洗衣服的地方空无一人。我们沿着村子外的土路跑上山坡,远远的看见一棵老柿子树下,围着一群灰褐色的人们,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点耀眼的红色。

 

    我没有敢挤过人群,但我还是看到了长发、红衣服,特别是那一条水红的纱巾。真的是她啊,我突然感到一阵寒冷,一路上因好奇而鼓动的兴奋感顿消。

 

    我呆呆的站在人群外,看到她还是那么耀眼,红纱巾依然在她的颈间,只是变成了绞索,红衣服虽然失去了生命力,但它给这个曾经鲜活的少女装扮过美丽。现在,它颜色依然,但没有了温度,像即将燃尽的炭火,蒙上了一层暗淡。她悬挂在一根枯老的树枝上,长发遮住了面孔,红上衣空空荡荡的,一阵微风就可以把她吹动。一瞬间,我感觉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树枝上挂着的只是一个断线的风筝,那个红衣姑娘还会回到河边,回到春意盎然的图画里。

 

    后来我听说,这姑娘叫俊巧,比我大一些,当时恢复高考没有多长时间,她高中毕业后想考大学。但她的家长却一门心思的要把她嫁到外地去,并且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据说,外地的那一家是干部子弟,家庭条件挺好,就是那个男的有点不够数,结过一次婚,那女的后来过不下去,竟然偷偷逃走了。俊巧死活也不同意嫁给他,甚至和她的一个相好的同学一起私奔到了山西,但没多久就被外地的公安机关当做流窜犯遣送了回来。回来后,家里人逼着她一定要去外地结婚,并定了婚期,在临走的前一天,她就在柿子树上吊死了。

 

    这个让我痴情的女人竟然有着如此令人唏嘘的经历,她有了相爱的人,并且私奔,这需要很大的勇气。而她敢于选择用死亡的方式抵抗命运,无疑是一位烈女。

 

    她家里人用一口棺材把她草草入殓,就在那柿子树下停了三天,然后就地掩埋。那两天每天放学我都要绕道去那个山坡,远远的凝视那口棺材,回想着她在河边洗衣时快乐的模样。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长头发,没有脸的女人在撕扯一条纱巾,然后使劲的去摇晃一棵老柿树,成熟的柿子噼噼啪啪的落了一地,把地面染得鲜红。

 

    第二天我和好朋友合意约好,晚上到那棵柿子树上去看鬼,因为我另外一个朋友大刚的奶奶说,人死后七天之内,都要从棺材里出来回家看看。和意说什么都不愿意去,我只好把我们家的两个水果罐头偷出来,引诱他一起和我去冒险。

 

    俊巧下葬的那个山坡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晚饭后我们就拿着罐头去俊巧的坟地。为了壮胆,我还特意带了一只竹笛,一旦害怕了就吹笛子,提提神。那天晚上月亮格外明亮,山坡上的景物被照得清清楚楚,柿子树下的那一堆新鲜的黄土在绿色麦苗的映衬下十分醒目。我们先吃了罐头,然后爬上了柿子树,挑一个比较平直的树枝坐好。我们开始聊天,我则盯着坟墓看,生怕一不留神让俊巧好魂魄偷偷溜走。

虽然是春天了,但晚上的气温还是很低,快到后半夜的时候,我们明显感到了寒冷,空气中有浓浓的雾气。合意提议要回家,我很生气,说他不够意思,吃完罐头就不履行承诺。他只好畏畏缩缩的在树枝上挪来挪去。我其实也不好受,一连在粗糙的树枝上呆几个小时,的确不是一件享受的事情。为了让合意安心,我开始吹笛子,什么“扬鞭催马运粮忙”啊,什么“金蛇狂舞”啊,“火车向着韶山跑”啊。没想到,笛子的声音竟然引来了村子里的两条狗,眼睛绿绿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和合意开始争论,我说,那肯定是两条公狗,合意说是一公一母,我说,不对,一公一母是在谈恋爱,不会像他们那样使劲相互撕咬。

 

    我们正争论着,意外发生了,可能是听到了笛子的声音,从村子外面的小路上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向我们走来。我们和合意马上紧张了起来,我对合意小声嘀咕,鬼来了,鬼来了。

 

    鬼终于来了,不过,不是从柿子树下的新坟里出来的,而是从远处走来的。这鬼一身白衣,一边走一边还蹦蹦跳跳的,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些什么。看到女鬼径直向柿子树走来,我感到,身边的合意有些发抖了,这么冷的天,我竟然开始出汗。

女鬼到柿子树下就开始绕着柿子树走,一圈一圈的走个不停,她不停的说什么,好像是“文化大革命,不行就死,”其他的就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好大一会,这女鬼才停了下来,倚着柿子树坐下,看来是有点累了。

 

    我们在树上屏住呼吸,连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后半夜,月亮划过头顶,那女鬼才站起来,大声在树下喊了一阵子“鬼话”。然后,从土坎上跳下去,绕过俊巧的坟,向荒地走去。

 

    我们再也不敢呆在树上了,连滚带爬的下树,慌不择路的“逃窜而去”。

 

    回到家属院,我们才觉得心回到了肚子里。我们约好了这件神秘事件谁也不能说,然后回家睡觉。

 

    过了几天,我们才解开了女鬼之谜。原来,在三矿家属院有一个单身女人,文革期间受到刺激,患了神经病,后来治好了。那几天又复发,她自己做了一身白衣,昼夜不停的四处奔波。那一夜她恰巧走到附近,听到笛子声就循迹而来。我后来经常能看到女鬼一身白衣,立在大街上宣扬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懂的“理论”,可能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真实的女鬼曾经把我们两个等鬼的少年吓得半死。

 

我终于没有和红衣姑娘再谋面,她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幅画,一幅镶嵌在桥下的风景。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见到她的面目,死了也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孔。后来我就不停的把她和其他女人比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和她相似的人。她从此成为了我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直挂在黝黑的柿子树的树枝上,远远看去,像一个断线的、耀眼的风筝。

 

    这也算是爱吗?让我刻骨铭心的一段记忆。假如这就是爱,我的初恋竟然是这样一种结局。

 

    后来我写了一首诗,名字叫《红丝巾》,以此来纪念我少年时的这次奇遇。

 

红丝巾

 

/ 草根蚂蚁

 

她把红丝巾搭在

黝黑的柿树

这棵淳朴的老树

从未沾染过如此鲜艳的色彩

它颤抖着斑驳的皮肤

把她轻轻托起

然后用红丝巾

打一个漂亮的死结

把她装扮成一只飞翔的风筝

她悬挂在初春阳光里

象一朵花

凝固在无根的枝上

在凌晨,那女孩

摆出一个欲飞而不能飞的样子

人们惊恐地看见

她细细的长发化作荆棘

遮住圆睁的月白色的眸子

我深深的感叹——

原来死亡也能如此美丽



 

 

柿子树上的红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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